2012年5月15日 星期二

洛楓:赤煉心志:楊雲濤的舞蹈情感與理智

原刊北京:《舞蹈》雜誌369期,2012年5月

然後有了光,我便看見了影——光與影猶如舞者與舞蹈的依存關係,彼此照認了對方,卻恆常處於追逐的過程;跟來自雲南白族、現任「香港舞蹈團」助理藝術總監的楊雲濤訪談,同樣也掩映於光和影的二元方次中,從舞者的訓練談到編創的意念、從藝術的感應落入理性的思慮、從生活的自由論及工作的限制,此外,還有古典與現代、天才與庸人、純真與魯鈍等等,無不縈繞一種迴旋、走遠又折返的路徑,表面看似矛盾對立實則彼此互扣也相生相剋。其實,這些「二元思維」不單是楊雲濤作為編舞的藝術實踐,也是他作為個人存在追求的思辨境界——一切從他迂迴的舞蹈生涯說起,然後回歸他編創作品的舞台景色,最後再轉入那混雜的文化身份;他的話語彷如流動的百川,二元或種種多元的分叉最終還是殊途同歸……

舞蹈創作的藝術理念

楊雲濤是白族人,十歲那年被送入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學舞,畢業後加入廣東實驗現代舞團,從此展開半輩子的舞蹈生涯;2002年加入香港舞蹈團擔任首席舞蹈員,憑舞劇《水滸傳》及《大地之歌》獲「香港舞蹈聯盟舞蹈年獎」;2005年加入香港城市當代舞蹈團,憑《霸王》的演出再獲「舞蹈年獎」,2007年開始出任香港舞蹈團助理藝術總監,並繼續開展他的編舞旅程,作品包括《木蘭》、《天上人間》和《三國風流》等。從「舞者」到「編舞」的身份,楊雲濤到底如何看待「舞蹈」的意義?當中懷想的理念又是甚麼?開宗明義,他釐定清楚「創作」不同於「表演」,要成為技藝精湛的「舞者」必需精通某一種舞蹈,但作為「編舞人」卻必需通曉不同的舞種,懂得照應燈光、音樂、佈景和道具的需要,甚至涉獵其他藝術範疇及人文學科;對他來說,「舞蹈」既是工作、賴以為生的職業,同時也是體現自我存在的一種方式和精神追求,當然,如果可以由他選擇,他會以「舞者」作為終生界定,因為「舞蹈」是肢體藝術的直接表現,是活生生的存在感覺,讓自我得到肯定和發現。是的,外表文雅的楊雲濤雖然說話帶著激情,但內裏的思維卻十分理智,他強烈分辨舞者的「感性」與「理性」必需共存,前者是舞台上演出時忘我的快感與自我娛樂的沉醉,後者是記住舞步、完成動作,以及領悟編舞心思的考量,而作為「編舞」的身份,除了感情的灌注以外,最重要還在於「思想」的表達,他甚至認為「創作的思想性」是一切優秀藝術如文學、音樂、繪畫等必備的元素,同樣,「編舞家」不能單談肢體動作而漠視內涵,而內涵和思想則來自個人的閱歷、知識和專業訓練,生活體驗越深廣、學問越淵博,便越能顯出作品的深度和厚度,否則只會變得蒼白、貧弱、單薄而無力!除此之外,楊雲濤也講求「赤子之心」,那是人性一種「純粹」的氣質,不為外在功利的條件或限制而從事創作,也不畏縮於權力的威迫或誘惑而作假,追求的是自我真性情的鑄煉,帶出個性和風格;由是「思想性」與「赤子之心」結合一起便足以涵蓋人性與人生的各種內容。在這裏,楊雲濤再舉王國維《人間詞話》論述南唐後主李煜的詞風作為例子,指出藝術作品的最高境界就是能夠包容生命普世的意義,讓閱讀者或觀眾能從自身的角度出發,找到互相對應、共鳴的特質,而且人人殊異又百川歸海,因為深度的舞蹈作品應該擁有無窮無盡詮譯的可能,才可建構遼闊的想像空間與藝術含義。

翻改文本:走入古典與民間

跳過古典舞、民族舞和現代舞,楊雲濤後期為香港舞蹈團編創了幾個古典舞碼如《天上人間》和《三國風流》,編演的動作不限於古典與民族舞步的風格,舞台設景也跨越了舞蹈與劇場的界限,如說書人的安排與自我投映、人物角色對白的聲演等,他到底是如何處理自己作品的動作美學與舞台景觀?個人的舞蹈基礎又怎樣影響編創的方向呢?楊雲濤解釋說一切靈感來自「傳統再現」,像民間傳說、詩詞和小說,他喜歡從文學入手,在固定的框架內掌握原有的意涵再加以創造和融入自己的感官,例如《天上人間》表達對愛情的看法,從白蛇傳、織女和梁祝的故事找出跟「現代」生活感應的處境;又例如《三國風流》強調的是兄弟情與人性鬥爭,個人在時代、政局、生存夾縫間備受的考驗和誘惑;借用這些「古人故事」,楊尋求在中國舞特定的範疇裏開拓現代或當代的意識,他說很喜歡電影導演徐克,因為他是「翻改文本」的絕頂高手,無論是倩女幽魂、青蛇還是黃飛鴻的故事,經他鏡頭與劇本的再現再造,常常翻出了無限新意,卻又那麼貼近現實的需要!著實高興原來楊雲濤也熱愛徐克電影,我們便由舞蹈的話題轉入了寧采臣、聶小倩、梁山伯、祝英台的現代身段,但我最關注的還是他的編舞意向,便直接問道假如可以選擇的話,他喜歡創作古典的題材還是現代生活的表達?楊不假思索的便說「傳統」能夠給他依存的東西,古典素材往往能夠提供一個讓他安放自己的框架,從而盛載思想和情感;至於「現代生活」的發掘,必需留待「小劇場」的形式才可以做得成功和發揮,因為那是比較生活化的空間,帶點自娛的特質,容許自我的體現與試驗。他也期待將來能有這樣的機會,讓他自編自跳,以小劇場的形態表達內在私我深層的思慮!

孤獨之必要.心志之鑄煉

從跳舞到編舞、從古典舞劇到小劇場的生活感,我們又回歸原始根源的問題:來自「白族」少數族裔的身份,在中國內地成長和接受舞蹈訓練,然後又來到香港生活和工作,楊雲濤如何看待自己的存在位置?在香港編舞又遇到了哪些優勢和限制呢?他又如何評估年輕新一代的舞者?非常二元方次的楊雲濤感受了香港的一體兩面,既是優點也是缺點香港是一個「自生自滅」的地方,無論做得成功還是失敗都沒有多少人會加以理會,壞處是沒有政府支援、缺乏群眾支持的基礎、難於得到喝彩和共鳴,但這也形成另類的優勢,就是干預少、自由度很大、喜歡怎樣表述都可以,無需服從特定的指令或政治因素,能夠隨心所欲發揮個人專長;或許,這是一種孤軍作戰的狀態,但楊雲濤享受這種種孤獨的處境,甚至認為藝術創作本來就是一項必需獨自也獨立完成的事情,不應囿於週邊太多的責任和要求,而「孤獨」不單能夠讓個體的思想獨立,摒棄雜念,而且能夠培養寬廣的心靈空間;因此,他相信「孤獨」之必要猶如舞者與身體彼此依存那般的重要,一直追求在群體中保持個人的距離,俾能冷靜面對世界的種種變化,以及世代之間差異的衝擊。對於年輕一代的舞者和編舞,楊雲濤寄語他們既要精準把握個人的真實情感,也要持續增值自我的藝術修養,他說「年輕」最大的本錢就是「率真」,但這個「真」有時候也會「不真」,尤其是太過沉醉於狹小的天地然後自我感覺良好的話,「真情」也會變得矯飾而褪色,因此,所謂「個人」情懷絕對不能停留在「自娛自樂」的層面上,而是必需在激情、熱情以外加強藝術的人文素質,歷險社會經驗,鍛煉自我的思維能力;在這裏,楊雲濤又回到訪問最初提出的「赤子之心」與「思想性」的核心問題,指出「純」和「蠢」祗是一線之差(二字在普通話發音一致),藝術講求「心志」,那是「童真」與「智慧」合成鑄煉的結果,缺一不可!


洛楓

2012年5月1日 星期二

洛楓:懸浮的悲情:馬才和的「九七」情結



原刊香港:《Art Plus》2012年5月

「九七回歸」那一年你在哪裡?在做些甚麼?這是看罷馬才和編舞、「多空間」演出的《昏迷II:尋找失去的感覺》完場時想起的問題,這是十五年前的舊作再造,更替了舞者、添加了新元素,世易時移,編的、跳的和看的都不是原來那一條時間之河了!在我城回歸十五年之後,我們到底失去了甚麼?編舞要尋找的又是甚麼?《昏迷II》的舞台意象密集,無論動作、道具、設景、對白還是形體的塑造,卻載滿政治諷喻,是結合現代舞、形體劇場和戲劇成份的混合演出。

《昏迷II》的情節簡單,講述一群沉睡了千億年的土地泥人被城市回歸的聲音驚醒而重活再生,歷驗自己和周遭環境的變遷,最後不得不歸於死亡,再死而復生。舞作的分場表諸如「迷失在九七回歸之前、投降、接住、過渡、中英雙人舞、狗臉歲月」等等,一方面顯示了作品的主題格局,那是一個跳接時空、回溯「九七回歸」的發展旅程,一方面也呈現了舞蹈故事的結構,那是一種斷章的碎裂,隨意流動而切入時空與人的變換。例如開首是泥人的甦醒、裝身、學習語言,然後化身城市人活躍於物質化的生活空間,吃喝玩樂、歷遍聲色情慾與喜怒哀樂,最後寂滅入土,再化演輪迴。基於這些斷片與時空交替,編舞安排了兩組舞者,「土地組」就是泥人,象徵原始初生的狀態,質樸而未被污染,赤條條無所牽掛;另一個「城市組」就是回歸城市的芸芸眾生,誘於物慾的束縛、囿於繁瑣迷亂的生活,被政治和社會的躁動包圍,時而清醒,時而麻木。這兩組舞者有時候彼此穿插,有時候獨立成章,似是前世今生,又似是實體與影子的比對,配合舞台的基本佈景——懸掛空中的一棵樹——「香港」作為西西筆下的「浮城」意象被搬演過來,這是一個關於香港的寓言,如西西小說筆下寄寓的「肥土鎮」,被政治命運架空而永遠懸浮無根,衹能搖擺而無法著地!

無根的我城在十五年來的回歸歷程上,依舊沒有政治的自主與民主,貧富懸殊、經濟浮動、人心紊亂、社群衝突等問題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變本加厲,在舊有腐敗的爛土上加添更多破毀。是的,編舞馬才和十分悲觀,整齣舞作調子低沉、黝暗,即使有光也是狂暴迷幻的強烈照射,香港「後九七」的景觀在他的舞動下,不是支離破碎便是方生方死,每樣事情的碰撞都指向沒有出路的終局。例如他安排了六個細小而活動的化妝間游移於台上,舞者在裏面更衣、吃喝、纏綿、尋找朋友、推銷或安放自己,迫狹的裝置猶如「劏房」的形態,半透明的外露像時刻被「公眾窺視」的玻璃動物園,這是我城的居住環境和生存狀況,無論外觀還是內層皆如此缺乏安全和平穩。又例如大量投擲台上的舊鞋,或被用以發洩壓抑的情緒,或被賦予戀物的依存,都成為《昏迷II》非常奪目的舞台意象;有時候舞者會將鞋子鋪成小路,一步一步的踏上,象徵城市大眾喜歡亦步亦趨、盲目跟隨潮流的風尚;有時候鞋子會被貼上不同價目的標籤,用以標明每個人貴賤的身份;有時候鞋子會被化成「打小人」的工具,嘴巴狠狠的咒罵、手中的鞋落力的鞭打,活靈活現一個四處怨怒的城市。此外,編舞讓舞者說著不同的中、英、日、德、法等多國語言,不外乎是「你好嗎」、「早晨」、「再見」等日常的招呼,或一些節日祝福的字詞,卻祗是自說自話,國際城市的空洞與寂寞不因語言的交匯而能打破,反而是聲音越嘈雜越語意不清,講話越多也變成單向的頻道,而這些噪音不單來自破碎的人際關係,也來自爭拗不休的政治聒噪、不平則鳴的社會喧鬧,如此這般讓迷失的人浸沒於更徹底而無力的崩散中……

馬才和編舞的《昏迷II》表現了一份糾結不清卻也揮之不去的「九七」情結,雖然沒有大起大落的劇烈動作,但繁富的舞台意象在在顯示一種撕裂的躁動、激盪的悲情,看得出編舞者對香港本土「愛之深、責之切」的關愛,然而,或許用情越深越不容易掌控拿捏情緒流溢的節奏,致令結構有點散亂,部份章節拖沓太長,視點仍游離於個人的抒懷,獨欠破出迷局的思維,因為十五年後重塑「九七」的議題,除了仰賴深情的緬懷外,也需要拉開距離自我批判的觀照。


洛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