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日 星期一

馮顯峰:走出劇場的《翩娜》

原刊香港:《信報》(Hong Kong Economic Journal) 2011年5月2日 p.39

Pina Bausch(翩娜包殊),德國舞蹈劇場的鼻祖;2009年,從她入院,證實患上癌症到離世就只有短短數天,一切也太快了。巨星殞落,她的名字在香江如漣 漪般,一波接一波,從未止息。「2010 夏日國際電影節」有紀錄片《碧娜鮑許之青春交際場》(Tanztra ume)。它記錄了40 位沒有舞蹈經驗的14 至18 歲青年男女,排練Pina 經典舞作《交際場》(Kontakthof)青春版本的過程。
紀錄片除了記錄訓 練過程,亦訪問了這些年青人的心聲,當中有些是十分內向的,亦有父親在小時候已經離異的。觀眾在觀看的同時,亦能感受這群年輕人的內心世界及舞作為他們帶 來的改變。本年1 月底,香港藝術節的加料節目又有一系列Pina 的作品放映,包括著名的《穆勒咖啡館》(Café Mü ller)、《春之祭》(Le Sacre duPrintemps)的綵排等。三月初便是香港藝術節中萬眾期待Pina 的八十年代作品《康乃馨》(Nelken)。
藝術節過後,本年香港國際電影節又出現Pina 的名字,那是Wim Wenders(雲.溫德斯)執導的3D 電影《翩娜》(Pina)。這電影既向Pina 致敬,亦讓舞蹈員,讓觀眾對Pina 再作一次回憶。電影在本年2 月初柏林影展首映後,到了3 月尾香港觀眾終於有機會觀看,可惜三場的門票迅速售罄。幸好筆者身在柏林,兩個月來每天也有放映,門票不如香港難求。
儀式般的再現
《翩 娜》起首是舞碼《康乃馨》中的手風琴手做出《交際場》中的動作,繼而由一行舞者重複動作。接着的《春之祭》是為人熟悉的泥土和紅裙,但通過電影鏡頭,筆者 從未如此清晰看到舞者的表情、力量,坐在觀眾席卻恍如台上的舞者,看着Andrey Berezkin(舞碼中的男舞者),終於明白女舞者們由心發出之懼。《穆勒咖啡館》是Pina 最聞名的作品之一。雲.溫德斯在《翩娜》中,以不同於唯一現存黑白影片記錄的角度拍攝,使觀眾對此舞作多了一個新視點。不過,隨着Pina 的離世,舞台上的瘦削身影已由另一位舞者代替。正當筆者慨嘆再無法看到Pina 的親身演出,大銀幕上放映着那黑白錄像,Pina的肢體再現觀眾眼前。新舊交替,既是傳承,亦使觀眾再三回味Pina 的懾人舞姿。
「烏帕 塔舞蹈劇場」的舞者在1978 年首演《交際場》,2000 年推出65 歲以上的老人版本,2008 年則有青春版本。Wim Wenders 以「蒙太奇」的剪接手法,將三個版本交織重現,使Pina 一直處理的兩性議題更見普世性。《月滿》中男女舞者激烈的動作,藉着飛濺的水花使無形的抗爭、力量化為有形;兩性之間的極動與那塊巨石的極靜形成強烈對 比。面對Pina 的作品,筆者觀賞時的心情猶如參與儀式般沉着。在《穆勒咖啡館》和《交際場》男女舞者的重複動作,德國的年輕觀眾卻忍俊不禁。面對他們的笑聲,筆者初是厭 惡不屑,但想深一層面對男女的荒謬,發笑不才是最正常的表現反應嗎?
四段在劇場的重現之間,舞者更從劇場舞到Pina 生活了35 年的烏帕塔(Wupp ertal)各個角落,在城市中的山林、火車、建築物跳出Pina 作品的獨舞和雙人舞。當中獨舞與雙人舞有為人熟悉《康乃馨》中的芭蕾舞舞者、《詠嘆調》(Arien )中的與河馬共舞。不過,這些舞段因應不同環境,呈現出不同感覺:有的將原來的力量情感放大了的,亦有的是截然不同的再現。Pina 的名句: 「我不在乎人如何動,我感興趣的是人為何動。」,道出了其舞蹈最關注是每個獨特的人。此刻「烏帕塔舞蹈劇場」的舞者的身體除了自己的情感,亦承載着 Pina 的精神;看着在烏城舞蹈的他們, 恍如看見Pina 化成蝴蝶在這故土上漫遊。
除了舞蹈,《翩娜》還穿插着舞者們對Pina 回憶的訪問片段,特別之處在他們心聲不是直接在片中張口告訴我們,而是以畫外音形式與觀眾分享。筆者在德國觀看此片,並沒有加入字幕。由於德語未到家,筆 者反而更注意舞者臉上的表情:放空的目光、眉頭的一皺、嘴角的微翹,也印證了舞者們對Pina 的追憶、感覺和謝意。
舞蹈與電影的突破
Wim Wenders 在《翩娜》一片中3D 技術的運用,不再是物件往觀眾飛出,而是焦點、前景與背景的層次分明;從官能刺激,提昇到藝術層次,使「虛中見虛實」。一直以來, 「劇場的第一身感受勝於影片重現」幾乎是肯定的。不過,這可能因《翩娜》需要改寫。在影片中,觀眾的目光和視點無疑受到鏡頭限制,但3D 技術下的特寫鏡頭,使觀眾恍如置身台上。以舞者的角度感受和經驗着肢體的情感力量,可能比坐在觀眾席來得更震撼。
除了讓觀眾的美感經驗有所 提升,3D 技術亦對舞蹈記錄有莫大裨益。現時,不少舞作也靠影片記錄,使編舞者即使不在,舞團仍能參考影片繼續綵排。3D 技術攝錄假如普及,影片記錄便能更接近真實地反映舞作的舞步、情感及空間運用等。不過,筆者更憧憬有一天,能在劇場中看到舞者的肢體與3D 錄像互動的嘗試,使舞者能在那虛實之間的空間舞動。
《翩娜》片末,烏帕塔舞蹈劇場的舞者繼續重複起首時《交際場》的動作,一直走着走着。插 入Pina 的錄像,說出「Tanzt, tanzt, sonst sind wir verloren 」(舞吧,舞吧,不然我們則會迷失)。劇場空了,她向我們道別了;電影終了,一眾舞者以自己的身體,將Pina 的精神延續了。

馮顯峰

2011年5月1日 星期日

洛楓:走出性別的框架:《女人博物館》與《繁花千相》

原刊香港:《am post》2011年5月

Photo credit: CCDC


當「舞蹈」牽連「性別」,也就是它最敏感、易變和引起猜疑的時候﹔俞若玫在《繁花千相》中寫道﹕「舞蹈就是一支以身體寫成的詩,但,那份美和能量,不只在於形體的標緻,也是身體如何回應時間、空間,把潛藏的濃厚感覺以肢體表達出來。舞蹈可以很顛覆,很好玩,也可以很包容」。女性舞者用身體探索「女體」的形相,直抒胸臆,理直氣壯而抹除忌諱,更有痛快淋漓的感覺;帶着這種觀照站在CCDC細小的練舞室參看《女人博物館》的演出,看八十後的年輕編舞者黃碧琪、何蕤渟、羅雪芬借用小劇場的空間,細演她們的女人故事,便引領超越世代的呼吸共鳴。

《女人博物館》的私密性
《女人博物館》採用小型舞蹈劇場形式,舞者邊跳邊演,跳動身體不同的節拍,也演出不同角色的心聲,結合音樂、歌曲、對白或獨白,甚至跟觀眾互動的遊戲,探索女性生理、成長、婚戀、家庭、事業等各種掙扎和思慮。設成「博物館」的場地佈置帶幾分「環境舞蹈」的況味,牆壁邊緣放置了零碎的女性用品:化妝品、衛生巾、高跟鞋、飾物、香水、鏡盒等,並附有古今中外女性情慾歡愉或受虐的歷史資料卡片,供觀眾隨意撿拾閱覽﹔場地中央擺放了一襲白色婚紗,穿在沒有頭臉的模特兒木偶身上,它是整個演出的重要道具,因為裙襬下暗藏道具,掀起的紗裙又可作錄像的投放屏幕。這樣看來,《女人博物館》的舞台裝置不但打破了台上台下(或根本沒有)的界限,觀眾是旁觀的人也是參與者,同時也將演區化成流動的空間,舞者移動時我們也必需做出相應的調整,更換或坐或站的位置,空間轉移而截成章節,變換主題,既是結構也是層次之所在,讓觀者層層遞入,隨即改變視點,這樣引人入勝的編排,令舞蹈的動作、情節、空間和流程一氣呵成,彼此扣連。六個段落分別演述女性生理週期的變化及其對身心以至人際關係的影響、女性在男女關係中的被動與主動及其選擇帶來的後果、女性如何藉拼搏事業增長知識及培養獨立個性、在媒體一片氾濫的纖體與美容潮流裏怎樣保存自我卻又女為悅己者容,最後打在白色婚紗上的錄像,有Pina Bausch、陳方安生,也有一眾平凡女子如家庭主婦、職業女性、年輕少女、帶著孩子的媽媽、走過風霜的婆婆,共同譜出一闋溫煦而不喧鬧的致敬頌歌。

《女人博物館》沒有華麗的舞衣、璀璨的舞台效果,對女性議題的探索只聚焦於個人與婚戀,未有伸入社會和政治觸覺,側重女性的私密,不在意公共性,猶幸小故事道來貼身、幽默、從容、自在,例如毫不忌諱採用紅色顏料染滿掛在牆壁的衛生巾,相對於主流廣告一直採用的淺藍色液體,視覺感官的衝擊直接明快,顛覆保守的規範,將女人血淋淋的存在「本色」揮灑得有血有肉!

《繁花千相》的特立獨行
《女人博物館》的中場螢光屏打出字幕說:「女子是繁花,是永遠開不盡的花」,驟然使我想起俞若玫新近出版的《繁花千相:特行女子的另類踐行》,一本遊走於眾多女子私密話語與公共領域的訪談錄,當中包括路錄像工作者李維怡和麥婉欣、跳舞的阿火與吳濤韻、從事耕作的子山、台灣女性主義作家李昂、變性人MoMo、社區運動的策劃人周綺薇與蘇湘、內地女導演唐曉白等,匯成繁花千樹,抖落如星雨。可以看出,作者的選擇在企圖涵蓋不同文化及階級層面,十二組女子共十三人的特立獨行媲美曹雪芹筆下的「金陵十二釵」,不但各具美態,美在自主堅強的個性、不流入世俗窠臼的識見、敢於面對強權的勇氣,以及對自然、世道敏銳多情的關愛,而且各有不同的生活背景,有來自草根階層或偏遠的地方,有成長於中產家庭,有曾遊學歐美,或一直在傳媒、文化圈子打滾,也有曾服務於官僚政府或商業機構等,都見盡了制度的不公平、社會的不公義,因而激發潛力,以另類的生活方式追求自由、民主、平等與關愛。《繁花千相》的女子盡管來自五湖四海,但其共通的地方就是以行動代替空言、以日常生活實驗和實踐理念,或介入社區保育運動的抗爭,或以鏡頭和舞步記錄城市興衰的面貌,或通過教育、文字書寫控訴人間的不平事,聲音或許微弱,但行動力強,改變現實的力量或未許樂觀,但堅定的意志與方向卻義無反顧。

《繁花千相》開出社會奇葩,字裏行間盡見作者個人的視點,時而溫柔詰問,時而激烈回應,抒情的語調穿梭於雄辯滔滔,有如夏日春雷,剛中帶柔,又以柔克剛,顯現俞若玫的女性觸角與批判意識。例如書中寫道﹕「今天消費社會仍然迷信選擇,眩人心眼的符號包裝縱然變化萬千,價值卻單一貧乏」、「說到底,害怕源於無知,但無知不能成為合理化歧視的借口」、「反省大概人人都會,卻真像煙花,一輪自我亢奮,剎那美麗,最後歸於平淡,黑暗重來」,針對時弊而針針見血,也擊中要害﹔且以她這段文字總結《女人博物館》與《繁花千相》的互動關聯﹕「女性書寫除了是個人感情的傾瀉,也是修辭政治的舞台,充滿符號再現的聰明戲謔」——過盡千帆,眾女千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