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日 星期日

洛楓:走出性別的框架:《女人博物館》與《繁花千相》

原刊香港:《am post》2011年5月

Photo credit: CCDC


當「舞蹈」牽連「性別」,也就是它最敏感、易變和引起猜疑的時候﹔俞若玫在《繁花千相》中寫道﹕「舞蹈就是一支以身體寫成的詩,但,那份美和能量,不只在於形體的標緻,也是身體如何回應時間、空間,把潛藏的濃厚感覺以肢體表達出來。舞蹈可以很顛覆,很好玩,也可以很包容」。女性舞者用身體探索「女體」的形相,直抒胸臆,理直氣壯而抹除忌諱,更有痛快淋漓的感覺;帶着這種觀照站在CCDC細小的練舞室參看《女人博物館》的演出,看八十後的年輕編舞者黃碧琪、何蕤渟、羅雪芬借用小劇場的空間,細演她們的女人故事,便引領超越世代的呼吸共鳴。

《女人博物館》的私密性
《女人博物館》採用小型舞蹈劇場形式,舞者邊跳邊演,跳動身體不同的節拍,也演出不同角色的心聲,結合音樂、歌曲、對白或獨白,甚至跟觀眾互動的遊戲,探索女性生理、成長、婚戀、家庭、事業等各種掙扎和思慮。設成「博物館」的場地佈置帶幾分「環境舞蹈」的況味,牆壁邊緣放置了零碎的女性用品:化妝品、衛生巾、高跟鞋、飾物、香水、鏡盒等,並附有古今中外女性情慾歡愉或受虐的歷史資料卡片,供觀眾隨意撿拾閱覽﹔場地中央擺放了一襲白色婚紗,穿在沒有頭臉的模特兒木偶身上,它是整個演出的重要道具,因為裙襬下暗藏道具,掀起的紗裙又可作錄像的投放屏幕。這樣看來,《女人博物館》的舞台裝置不但打破了台上台下(或根本沒有)的界限,觀眾是旁觀的人也是參與者,同時也將演區化成流動的空間,舞者移動時我們也必需做出相應的調整,更換或坐或站的位置,空間轉移而截成章節,變換主題,既是結構也是層次之所在,讓觀者層層遞入,隨即改變視點,這樣引人入勝的編排,令舞蹈的動作、情節、空間和流程一氣呵成,彼此扣連。六個段落分別演述女性生理週期的變化及其對身心以至人際關係的影響、女性在男女關係中的被動與主動及其選擇帶來的後果、女性如何藉拼搏事業增長知識及培養獨立個性、在媒體一片氾濫的纖體與美容潮流裏怎樣保存自我卻又女為悅己者容,最後打在白色婚紗上的錄像,有Pina Bausch、陳方安生,也有一眾平凡女子如家庭主婦、職業女性、年輕少女、帶著孩子的媽媽、走過風霜的婆婆,共同譜出一闋溫煦而不喧鬧的致敬頌歌。

《女人博物館》沒有華麗的舞衣、璀璨的舞台效果,對女性議題的探索只聚焦於個人與婚戀,未有伸入社會和政治觸覺,側重女性的私密,不在意公共性,猶幸小故事道來貼身、幽默、從容、自在,例如毫不忌諱採用紅色顏料染滿掛在牆壁的衛生巾,相對於主流廣告一直採用的淺藍色液體,視覺感官的衝擊直接明快,顛覆保守的規範,將女人血淋淋的存在「本色」揮灑得有血有肉!

《繁花千相》的特立獨行
《女人博物館》的中場螢光屏打出字幕說:「女子是繁花,是永遠開不盡的花」,驟然使我想起俞若玫新近出版的《繁花千相:特行女子的另類踐行》,一本遊走於眾多女子私密話語與公共領域的訪談錄,當中包括路錄像工作者李維怡和麥婉欣、跳舞的阿火與吳濤韻、從事耕作的子山、台灣女性主義作家李昂、變性人MoMo、社區運動的策劃人周綺薇與蘇湘、內地女導演唐曉白等,匯成繁花千樹,抖落如星雨。可以看出,作者的選擇在企圖涵蓋不同文化及階級層面,十二組女子共十三人的特立獨行媲美曹雪芹筆下的「金陵十二釵」,不但各具美態,美在自主堅強的個性、不流入世俗窠臼的識見、敢於面對強權的勇氣,以及對自然、世道敏銳多情的關愛,而且各有不同的生活背景,有來自草根階層或偏遠的地方,有成長於中產家庭,有曾遊學歐美,或一直在傳媒、文化圈子打滾,也有曾服務於官僚政府或商業機構等,都見盡了制度的不公平、社會的不公義,因而激發潛力,以另類的生活方式追求自由、民主、平等與關愛。《繁花千相》的女子盡管來自五湖四海,但其共通的地方就是以行動代替空言、以日常生活實驗和實踐理念,或介入社區保育運動的抗爭,或以鏡頭和舞步記錄城市興衰的面貌,或通過教育、文字書寫控訴人間的不平事,聲音或許微弱,但行動力強,改變現實的力量或未許樂觀,但堅定的意志與方向卻義無反顧。

《繁花千相》開出社會奇葩,字裏行間盡見作者個人的視點,時而溫柔詰問,時而激烈回應,抒情的語調穿梭於雄辯滔滔,有如夏日春雷,剛中帶柔,又以柔克剛,顯現俞若玫的女性觸角與批判意識。例如書中寫道﹕「今天消費社會仍然迷信選擇,眩人心眼的符號包裝縱然變化萬千,價值卻單一貧乏」、「說到底,害怕源於無知,但無知不能成為合理化歧視的借口」、「反省大概人人都會,卻真像煙花,一輪自我亢奮,剎那美麗,最後歸於平淡,黑暗重來」,針對時弊而針針見血,也擊中要害﹔且以她這段文字總結《女人博物館》與《繁花千相》的互動關聯﹕「女性書寫除了是個人感情的傾瀉,也是修辭政治的舞台,充滿符號再現的聰明戲謔」——過盡千帆,眾女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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