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9日 星期日

黃狄文第一齣長篇舞作 《別有洞天》不講故事講情緒

原刊香港:《大公報》2012年3月 27 日 B19

【本報訊】記者李夢報道: 「對於人群,我有種恐懼感。」黃狄文很直白。他說自己跳舞編舞,是為克服面對陌生時「不停流汗」的心理障礙。

加入城市當代舞蹈團(CCDC)十餘年,黃狄文跳舞,也曾試着編過一些舞蹈小品,如惹笑搞怪的《男人炒飯》和《歡樂今宵》等。將於四月中上演的《別有洞天》(Blind Chance),是黃狄文第一齣長篇舞作。

而且,這次的風格很不同。幽默戲謔的故事統統不見,只一間密閉的室,十三位舞者,六十分鐘演出中情節「離席」、純肢體語言的講述。不講故事,講情緒。

「《別有洞天》的情緒,比較沉重比較掙扎。」黃狄文說。

像煲牛腩不斷加料

他說,剛開始編舞那會兒,作品都顯得「輕」,不想太嚴肅太抽離太現代主義,想比較開心比較親密,想不識現代舞的阿媽也能來捧場。

不論早年在亞視兒童節目裡扮烏龜,去演藝學院學跳舞,到後來加入CCDC,一直在舞台上的黃狄文聽過掌聲,糾結和掙扎也沒少見。「就像一個旅程」,階段不同風景不同。

行至此,黃狄文覺得該作個小結了,該有新嘗試了,就想編一齣作品, 「將自己這麼多年的經歷和情感放進去」。

「好像煲一鍋咖喱牛腩,要不斷加材料進去,要一直燜。」CCDC 舞者莫嫣形容《別有洞天》時,用了這樣一個譬喻。

不停向鍋中添食材佐料的,不單有黃狄文,也有舞者,有布景設計阮漢威和作曲沈樂民。

黃狄文說,這舞,是眾人一起打磨的。誰想到什麼,就講就跳來看看,然後大家聚齊商量,於是有了很多即興段落,於是「擦出很多火花」。「我準備好ABC 擺出來,排練時就跟着ABC 的方向走,走的過程中,可能又有甲乙丙丁跑出來」。

黃狄文原本設想舞台上有很多「門」,舞者在門裡門外出出進進。阮漢威則將舞台想像成一間「密室」,舞者被「困」在凝重和無望裡。最後,黃狄文聽了阮漢威的勸,將二十多分鐘的已有段落打散重排。他不怕折騰,怕的是舞者和編舞之間撞不出靈感,怕沒有互動。

大起大落表達情緒

莫嫣說,每個人做咖喱牛腩的方法不同,表達和詮釋的方法也不同,但最後一定要「共冶一爐」。

煲好的咖喱牛腩,不同人來嘗有不同體味。不論香辣刺激的,還是溫吞的,黃狄文想要其間的對比盡可能顯眼。「與大起大落的音樂相合的,是舞者大起大落的情緒表達。」他說。

也許,在一段很有爆發力、金屬樂伴奏的群舞後,跟上的是獨舞與鋼琴點到即止的不聲張的唱和。

其實,黃狄文自己學舞跳舞的經歷,也好像一次「別有洞天」的旅程。莫名陪朋友上了兩期舞蹈訓練班,又莫名喜歡上跳舞時情緒釋放的自在,黃狄文辭了亞視那份工,興沖沖報考演藝學院,沒多想就在選擇專業的表格上填了「現代舞」,只因身邊並不熟識的師兄一句隨口的「建議」。

就這麼誤打誤撞進了現代舞專業,上了半年課,他覺得自己歪打正着了, 「不能自拔了」。

此前只知站在酒吧角落端杯酒,看朋友在舞池裡很High 很興奮的黃狄文,終於發覺,舞蹈是與迪斯科多麼不同的語言。

相比黃狄文學舞的從心隨意,莫嫣對於跳舞這件事,一直有自己的想法和疑問。原本在演藝學院學習古典芭蕾的莫嫣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芭蕾舞者總「跳不出一個框框」。在這框框裡,衡量舞者的更多是先天條件,而不是舞者的內在修為和情緒表達。

「身體條件好的能完成動作,那身體條件不好的呢?」她問。

問題的答案,她在現代舞裡找到了。「現代舞不是用一把尺去量度所有人,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尺。」

CCDC 開季舞作《別有洞天》將於下月二十至二十二日在文化中心劇場演出四場。本月末,編舞黃狄文將設「步步為『型』」工作坊,查詢可電二三二九七八○三或瀏覽www.ccdc.com.hk/blindchance。

2012年4月1日 星期日

洛楓:青春給我存在的光影:新世代的舞蹈故事

原刊香港:《舞蹈手扎》(Dance Journal/HK) 十四輯,第二期 (Apr-May 2012)


前言:「斷代」的氛圍
這些年我們流行「斷代」論述,彷彿每個人都必需自我界分屬於的年限,那是一種身份的定位,無論這個「定位」擴張了還是收窄了觀照彼此的視野,也已經成為一種批判思維;假如「文化」有它的時光隧道,用以顯映歷史的承傳或分離,那麼「藝術」也有它的世代萬花筒,折射跟前代或斷或連的組合面貌。這一年「香港藝術節」有兩個舞蹈平台:「當代舞蹈平台」和「亞太舞蹈平台」,前者聚焦香港年輕新晉編舞不同面向的作品,後者推演亞洲地區不同文化風采的獨舞篇章,將兩台風景合成來看,或許能夠看出了一些正在移動的時代板塊。所謂「平台」就是「小劇場」的空間形態,演出的都是二十至三十分鐘左右的短篇作品,這些作品互存自己的舞蹈風格和取向,共同處就是關於自我存在的主題,差異處就是各有高低、深淺、闊窄參差的水平,不成功的時候往往是徒有淩厲的肢體卻無底蘊,不是敘述淩亂便是意境停滯不前,花巧的技術與舞台設置無法掩蓋單薄的舞影!但成功的時候卻是舞蹈作為肢體藝術的極致,能帶出遼闊的想像與思考空間,同時表現編舞人深刻的生命體認。所謂「自我存在」的主題,牽涉青春記憶、愛情、生存狀態,以及作為舞者對「身體」的感應,都是當代青年編舞關注的亮點,也是他們最切身和切膚之痛與快感……

靈動的青春與荒誕的生存
台灣電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澎湃的青春能量席捲中港台幾代觀影人的愛情懷抱,來自香港芭蕾舞團的胡頌威也混雜以芭蕾與現代的舞步搬演他的一台故事,借一女三男的配搭穿上校服返回校園既青蔥也青澀的記憶——哥兒們的「兄弟情」、嬉戲青春的快樂與無聊、初戀的怦然心動與慌慌失失等,呈示直接,清潔鋪展流暢帶點抒情與自潮的流麗,表現是日式的純愛。個人比較喜歡的場景是尾段「過去」與「現在」的時空交替,女舞者(李埕)穿著黑衣舞於當下一刻,三個男舞者(高比良洋、楊浩、袁勝倫)仍然穿著校服舞於舊時光景,兩者在同一個舞台不同的燈區來回追逐,無論是走四方的框框還是對角交叉的線路,都交融而成人與「記憶」共舞的景觀,男的在追逐女孩,女孩在追逐記憶,配合燈光明滅的對比,視覺上形成了電影「蒙太奇」(montage)的效果,是兩層看似不連接的空間給剪貼在一起,增加了想像與探索的幅度。當然,〈盡情遊戲〉的故事簡單,盛載的是對逝去激情的緬懷,相對而言,李健偉的〈無聲盒〉卻沉重得多了——這是一個別具野心和匠心的作品,雖然篇幅短小,但內涵豐富、細緻,不單純是舞蹈肢體的組合,同時更帶有荒誕劇場的設置,因為主修音樂劇舞蹈的李健偉除了編排舞步外,還找來戲劇指導邱頌偉一起聯合導演,以人與線偶共舞,舞出生存狀態沉靜的思考。儘管舞題叫做〈無聲盒〉,舞台卻充滿聲音,除了現場的電子音樂演奏外,還夾雜一男一女(黃振邦、何翠亮)既是舞者也是演員的對白,祗是這些「對白」完全語意不清,編舞和導演故意讓觀眾無法聽懂密集的語音背後的意思,只能算是一種「人聲」的聲效,用以浮顯日常生活的瑣碎、嘈吵、躁動、壓抑與發洩;然而有趣的是,在急躁的喧鬧裏有兩組「演員」卻是出奇地處於靜態、甚至緩慢的移動中:一是由木偶師陳映靜和陳詩歷操作的火柴枝形態的線偶,另一是一直爬在地上接近裸身的男舞者(李健偉)。「線偶」可說是這台演出最為矚目的裝置,它不單手足靈活能隨意搬動紙箱,而且胸腹具有呼吸,甚至還會懂得疲累坐下,默然低首,而在那拉線的一呼一吸之間,以及後來四肢散落的破碎裏,一種被操控、身不由己的命運便不言而喻了。至於爬行舞台四周邊緣的裸身舞者,活脫脫是一種零餘的、被遺棄的、還回原始的動物本能,由始至終都在匍匐,然後艱難奮進,卻始終走不出舞台邊緣,又走不入舞台的中央,最後他坐起來背著木偶離去,佝僂的背影無聲地道盡了生存的負擔與衰退。〈無聲盒〉引人入勝的地方在於編舞和導演簡約地運用了三組不同舞者/演員/木偶,以互相對比的肢體動作撞擊出生存的荒誕意識,調子很低沉,音樂很撕裂,但思索的空間很深遠、幽微!

光與暗的日月流轉
光與影,既是舞台意象,也是生存本相,台灣周書毅的〈關於活著這一件事〉就是借舞台燈光的光源、身體律動的局部呈現,探討世界與自我認知的盲與見,設景簡約,舞態抒情,卻滿溢哲學思辨。開首的時候,周書毅坐在椅上和黑板前,反手用白色粉筆沿著身體的外圍劃了一圈,仿若將現實中的自己剪影出來,這種「cut off」,是切除、中斷,也是死亡,意象質樸,卻震撼力強,從而下開連綿無盡的思維——舞台上空無一物,只垂著兩盞掛著半圓罩子的燈泡,隨光源前後左右的轉動,散著不同程度、層次和圈圍大小的光暗明滅,周書毅單獨一人在不同的空間和方位游走舞動,燈影與肢體由是組成千變萬化的形相,時而只有局部的呈現像手、腳、腰背或頭頸,時而全然寂滅黑暗觀眾剎那猶如被奪去視線那樣進入盲區而一無所見,時而燈光正面強烈照射觀眾的眼睛刺得一片光暈無從辨認。從這些人與光源之間種種複合的狀態,編舞者思慮日月的流轉、生命的交替和存在的有無;舞作結束時燈光驟然熄滅,周曲摺自己的身體俯伏地面,再由側燈射出光源,那捲伏的姿勢如同胚胎原始的形態。可以想見,也顧名思義,周書毅這個光影作品就是關於「活著」這回事,正如他在場刊指出,由於「活著」,我們才能享受「所見」,而所謂「見」就是自我與世界之間彼此照認存在的界定,因此,「光源」在這個作品不但是舞台效果,更重要的是思辨的象徵——我們的能見或不見,完全在於是否有光,「光」讓萬物呈現,「黑暗」讓一切隱滅,但光源的幅度也限制了我們的視域,猶如周書毅的舞台景觀,觀眾必需在燈光的照射或隱藏之間窺見舞者動作的有無與去向,完全的黑滅固然盲目無見,但直視光源同樣也視而不見,光與暗必需互相配合,影像才能清晰明亮,但無論光影如何照射,卻永遠只有局部而無全景,總有我們無法看見的地方,那麼,我們到底該如何在有限的視野中認知外在世界?該如何在永遠明滅不定的環境裏展現自我?是誰主宰光源?又是誰命定自我存在的位置?假如黑暗、寂滅象徵「死亡」,則這滿台光影掩映的正是生存動量的追尋——這是周書毅的舞蹈故事,敏銳而沉靜,以載滿情緒感染力的肢體動作滑入光束或潛進黑洞,彼此二元相對,時刻未有靜止……

結語:生活與時代的舞影
霧雨連綿的二、三月間連續看了兩個「舞蹈平台」合共八個作品,同時也看了由曹誠淵策劃的第二屆《中國舞蹈向前看》的演出,集合上海、台北、南京、北京、香港、鄭州等各地年青編舞的創作,的確有春暖花開、繁花競發的氣息;正如周書毅說:「世代轉變了......我正在發現屬於我們世代的舞蹈」,難得的清醒與自覺,也自信,仿若要在舞蹈的星河裏刻下自己的座標,或許這就是新世代勃發的能量吧!然而有時候總在想,藝術創作的來源有二:一是來自日常生活與個人生命的體驗,二是源於對當代社會議題的反思;前者必需深刻、豐富、廣闊和多元,才能造就有內涵、意境和生活質感的作品;後者必需具備複雜的思辨能力、介入世代的意志,以及不同範疇的藝術素養與人文學科的知識,才能達到洞悉事理現象、反映時代脈搏、探索人心和人性的層次;相反的,貧乏的生活、單一的思維、短淺的眼光祗會令作品蒼白無力、空洞平面,更遑論動人心魄的力量及自我獨立風格的建構,因為舞蹈的藝術魅力不單單依存精巧淩厲的動作,也在於内裏揮發的精神與思想深度!

周書毅:〈關於活著這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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