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19日 星期五

尉瑋:無垢舞團驚艷全場「遊藝亞洲」藝術節十月揭幕

原刊香港:《文匯報》2011年8月19日 C4


記者會的半圓形小舞台前方,一圈黑色的圓亮小卵石靜靜地躺著,被其包圍著的缽中盛滿清水,漂浮在上面的綠色植物散發出淡淡的清香。舞蹈家林麗珍盤膝而坐,敲打手鼓,呢喃而歌,場外的一位年輕女孩一襲黑衣,用清脆的鈴聲相和。台兩側,一男一女兩位舞者登場,男的渾身塗得黝黑,帶著狀似原始部族般的羽毛頭飾,而女的全身塗得雪白,頭上的裝飾如同傘般散開的黑色百褶裙。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圖:康文署提供

 兩人重心低沉,極慢地移動腳步與身體,在舞台中間短暫地相會後,又交錯退場。整個過程始終緩慢而無言,卻有懾人的神秘魄力。兩位舞者面孔平靜,看不出一絲情緒的張揚,卻不約而同淚流滿面、悲慟莫名,似乎台上那短短幾分鐘的相遇,已是他們拚盡一生的邂逅。

 林麗珍說,美到極致就是痛。台灣無垢舞團的這段示範盡得此神髓。整段演出所截取自的舞劇《觀》,正是將於十月登場的「世界文化藝術節2011——遊藝亞洲」的重磅節目之一。

 康文署每兩年都會主辦一次「世界文化藝術節」,與兩年一度的新視野藝術節交錯進行。過去的三屆分別以拉丁美洲、地中海,以及絲綢之路為主題,今年回到香港的大本營,帶來來自亞洲10個國家,共20個演藝節目,其中的重頭戲之一是邀得已然蜚聲國際的台灣無垢舞團首次訪港。

創作如流水

 無垢舞團由舞蹈家林麗珍於1995年創立,「無垢」二字來自於日本傳統中一種純白色的高貴絲品「白無垢」,正象徵著舞團純淨極致的藝術追求。林麗珍被譽為「台灣舞蹈界編舞奇才」,2002年時,更被歐洲文化藝術電視台ARTE選為世界八大編舞之一。成立無垢舞團之前,林麗珍曾多年致力於台灣民俗的田野研究,這也是為甚麼在她的作品中,傳統的祭祀、傳說、人與自然的相生相滅是恆常出現的主題。

 林麗珍對記者說,創作就像流水,讓水量慢慢聚集,它自然就會溢出來。創立無垢近15年的時間中,她只潛心創作了三部大型作品——1955年的《醮》,2000年的《花神祭》與2009年的《觀》,並稱「天、地、人三部曲」。「我把生命當成風景,劇場是風景,人也是風景。每個人都有生命中最重要的風景,把它在最適合的時候表達出來,這風景不過是在和人溝通,和萬物溝通。」

神話與自然

 三部曲中,《醮》從「中元普度」儀式入手,是一首關於台灣先民的靈魂詩歌;《花神祭》則用四季交替、萬物枯榮來隱喻輪迴往復的時間,與人的悲癡愛慾。《觀》同樣有著儀式般的步伐與舞台景觀,但將焦點回到人本身,透過一則鷹族的神話來述說人與自我,與自然之間的關照與自省。

 「在觀的舞台上,有一條清澈的河流,兩座高的山峰,有一個鷹的族群,裡面有一對兄弟,他們生生世世住在那裡。兄弟發了誓,生生世世要照顧這條河流,神鳥就代表這條河流的靈魂,潔淨而沒有雜質。但是最後因為慾望,他們打破了自己的誓言。」林麗珍說,整個舞蹈其實是回過頭來看自然與環境。「老鷹在台灣具有代表性,牠是猛禽,還是一直在撿拾垃圾的鳥類,是重要的自然循環中的一鏈。台灣有很多關於老鷹的神話,鷹有種神秘感,在我們心中也有想像的空間。『觀』講內觀,不內觀,就看不清楚外面。慾望在我們的生命中一直跑,我們背著慾望一直走,到底我們剩下甚麼?陽光沒有了,水沒有了,我們還有甚麼?」

 《觀》將在香港的葵青劇院上演,林麗珍說,最喜歡這個舞台的深邃感。「葵青劇院有很深的舞台,很遙遠,好像在宇宙間的感覺。(舞台上的意象)有層層的山峰,生命跟著流水一直在走。不會有人被擠壓的感覺,很深遠,很開闊。台灣我們演的時候是在「國家劇院」,34米的舞台,葵青也是。而且我最喜歡葵青劇院中前面的觀眾沒有那麼多人,大家可以看到很細緻的東西——聲音的感覺、肢體的感覺,最美的不是一個肢體外在形式的活動,而是裡面的呼吸的運作,身體運轉的感覺。一個人最迷人的,是心裡內在的感覺所散發出來的那種氛圍。」

生活就是修行

 看無垢舞團的作品,觀眾好像也會不自覺地靜下來,要進入那個幽微內斂的世界,自己的心也要放得很緩很緩才行。「無垢」的身體,要的是「定、靜、鬆、沉、緩、勁」,只有定下來,才能靜,身體自然鬆下來,才能在方寸間沉而緩地隨心而動,而也只有緩下來,才能覺察無限細微的瞬間,發現的東西更仔細了,力量自然就出來了。

 「無垢」的舞者自有一套訓練與修行的方法,林麗珍說,在「無垢」,身體與生活要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對待生活的態度。剛入團的舞者,往往自豪自己的身體條件與技巧,她卻要他們學會「走路走到沒有人注意你」,學會隨時隨地都能沉靜下來——「如果你連自己的方寸之地都掌握不了,還談甚麼外面?」

 「舞者在生活中也會碰到困難——這是一個舞者要做的事情嗎,那麼卑微哦。不做誰來做?我會問,你不做那我來做。他們看我做了,自然就來做。生活中的事情是沒有貴賤之分的,只有一個態度。我的態度非常認真,就算洗馬桶都要很乾淨,在這種狀態中,看到有人幫你做,會心存感激。團裡這些條件非常好的舞者,他們做什麼事情都是一起配合,那種配合產生出非常濃厚的情感,如同兄妹之情。這個才是我認為很重要的,而不是今天你的舞跳得很棒。當你解決了這個問題,你的身體就會解決,因為你和你的身體不是用強迫的,而是無時無刻不在溝通。」

 舞台上,舞者往往痛哭流涕,甚至眼淚鼻涕一起流,林麗珍說,因為他們盡了全力,進到了角色中,也因為真心不二,美感就釋放了出來,這一切都一定要從自己的內觀開始。「舞者要很誠實,每踏出一步都要很緊實,就像農夫在耕地一樣。『無垢』不是要作表演,當你真心專心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不想表演它都會成為一種表演,因為你的力量會很大。」

《觀》

時間:11月4日、5日 晚上8點

地點:葵青劇院演藝廳

「世界文化藝術節2011——遊藝亞洲」網站:http://www.worldfestival.gov.hk/b5/prog/index.html

2011年8月1日 星期一

諦「觀」生命的儀式劇場

原刊香港:「世界文化藝術節2011──游藝亞洲」導賞,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出版,2011年8月。

文 : 陳雅萍 |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理論所助理教授

林麗珍的舞蹈是對現代生活中速成、速食、物質累積為導向的文化深沉的反抗。從1995到2009年的十五年間,她以釀一罈老酒般的耐心,醞釀出《醮》(1995)、《花神祭》(2000)、《觀》(2009)—「天、地、人三部曲」。

三部曲的每一篇不僅是藝術的創作,更是林麗珍不同人生階段對生命的體悟與沉澱,而這「生命」往往是超乎個人,而直達對萬物、鬼神、天地的參悟。

因此三部曲既是劇場也是儀式,既是表演也是存在的體現—舞者們高度凝練的身心,將自我轉化成更廣裘之精神體的「容器」,舞台上剝去多餘裝飾的空間因舞者虔敬的行止而成為「神聖的場域」,所有道具與裝置皆因濃縮著遠超乎物質與功能的意涵而化身「儀式的符號」。

三部曲的最終篇《觀》假託鷹的神話,述說人與自我、與環境、與造化生命的爭戰和連結,要以鷹的視野帶領觀眾俛仰蒼穹,藉「心之眼」諦觀天地長河裡生/死、愛/慾的變與常。

山與河

幽暗的舞台上一片片低垂的簾幕層層掩映,簾後隱約浮現人影。飾演禾神的女舞者們以極緩的速度自舞台深處的兩側走向觀眾,她們手執的金黃稻穗低垂前引,上身前傾、雙膝微曲,每一步均以腳掌極度精細地與地面吋吋貼合,同時移轉重心,然後再慎重地抬起後腳踏出下一步。如同《醮》與《花神祭》,儀式般的步行構成《觀》的主要動作語彙;然而這看似雷同的體態與步伐卻以更簡樸的形式,透過空間的鋪陳,形構出截然不同的舞台風景。

不論是開場的禾神,或是稍後拖曳著長長的素練橫過舞台的女河神,或是手捧燭火、以更低的重心跨步緩移的男火神,舞者們以縱直或橫越的路徑、以如凝止般的步履,行過舞台,隨著舞作進行,將自身化為儀式的符號與自然的象徵。

當燈光初起,照亮一道流向台前的素白布疋及羅列其上的一行黑卵石,行者如膜拜般虔誠地一步一步拾起圓亮的石子,置入懷中的木缽。林麗珍以高度凝練的抽象符號提示自然,布疋與卵石象徵日夜淘洗的河水,行者虔敬的姿態更帶出這高度象徵性空間裡永恆的時間意涵,一步一步將時間回溯,帶領觀者潛入遼遠的時空。於是層層掩映的淡青簾幕彷彿天地初生高聳的山峰,而以幽微的步履橫過舞台的舞者應就是飄忽的山嵐或深谷的溪流,以人們難以覺知的時空向度變幻著天的風景與地的面貌。

愛與死

一段關於鷹族兄弟與白色神鳥的隱晦傳說,點出生命中愛/恨、生/死終歸天地大化的永恆定律。白鳥的角色三度現身,她上身赤裸、全身塗白,頭上勒著展開如傘的侗族黑色百摺裙,指尖穿戴象徵鷹爪的景泰藍長指套。

第一次她隨著手執蒲葵葉的侍者進場,以跪姿躬身,雙臂展開,指尖輕顫,如臨水照鏡的待嫁新娘;第二次她與鷹族兄長Yaki相會,同樣的姿態是深情的問候,而指尖的微顫傳達出內心湧現的悸動;第三次出現時,她以同樣跪姿面向觀眾,此時輕顫的雙翼卻是死亡前抽搐的顫抖,因為隨後她即被鋪展於台上的水色長練裹捲而去。所有的事件均在象徵河流的布幔上發生,時間之流帶來一切,也帶走一切。

人與天

舞台上的白鳥由二位舞者同時扮演。當與Yaki相會的白鳥正緩步退場,面臨死亡的白鳥卻已然登場。同樣的,頭戴長翎的鷹族兄弟也如彼此的分身或鏡中倒影。在《渡鏡》一幕中二人相互對峙、嘶聲吶喊,鼓聲急急催促,張力不斷積累,筋骨肌肉如繃緊的弓弦,一觸即發,然而二人始終沒有接觸。這場血脈賁張卻又高度象徵意味的搏鬥其實更像自我內在的爭戰。如此非寫實的角色安排,打破線性的時間觀念和只存於一時一地的個人主體觀,將人的存在投入更廣大而無始無盡的大化之流。

林麗珍以人聲吟唱、吹管樂器為呼吸,以鼓為心跳,以鑼與銅鈴的餘音不絕隱喻迴盪在山間水湄的宇宙氣息。舞作結尾,行者回溯先前的腳步,將黑色卵石一一放回原來的位置,原來時間一直循迴不止。

創作在《醮》與《花神祭》之後,《觀》挑戰當代藝術觀眾對「新」的期待,而要人們往「深」裡探究,以觀山、觀水的無為心境,觀照自我生命與山、河、天、地的共鳴。

(改寫自〈俯仰天地闊—評無垢舞蹈劇場《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