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4日 星期六

伍藹然:舞出 人生痕迹

原刊香港:《信報財經新聞》2009年11月4日 P.35

在去年的北京奧運開幕式上,出現了不少令人驚嘆不已的畫面,然而最教人不得不屏息凝視、甚至連發出一聲驚呼也惟恐會破壞氛圍的,大概就是《畫卷》這一幕:在恢宏的「鳥巢」中央,一幅巨型的畫卷緩緩展開,《太古遺音》的古琴聲裊裊響起,燈影投射在卷中的白紙兩旁,徐徐流轉。然後十五位黑衣舞者先後步入,一邊展現瀟灑的現代舞步,一邊以身代筆,在畫卷上留下舞步墨痕,繪出一幅意境超然的山水畫。

這齣糅合現代舞與中國傳統水墨畫、跨越東西方文化的表演,是編舞者與幕後主要策劃人沈偉的傑作,同樣也是這位旅美華裔舞蹈家的人生寫照。

沈偉出生於湖南湘陰縣,父親是湘陰湘劇團的導演、編劇兼演員,家族中也有著名湘劇演員,生於湘劇世家的沈偉自小耳濡目染,加上父親的刻意栽培,年紀輕輕就已經對表演藝術擁有濃厚興趣。在九歲的時候,更被湖南省藝術學校破格取錄,成為當時校內最年輕的學生。

從傳統戲曲到現代舞

藝術學校的嚴格訓練,為沈偉打下了扎實的表演基礎;柔軟的肢體、靈活的身體語言表現、豐富的藝術內涵,都成為他日後在舞蹈圈輝煌成就的鋪墊。如果有人認為,沈偉到了美國十多年就已經能獲得如此地位,在人生發展速度上算是又快又順遂的話,沈偉希望他們不要忽略了他年少時在中國努力的這一段。「別人看我到了美國十幾年就發展起來,可能在某些人眼中算快,但別忘了我本來在中國的時候就已經接觸舞蹈和各種藝術了,我不是在到美國之前什麼也沒有做的。所以算一算加起來,差不多也有三十幾年,這樣看的話,就是一段漫長的道路了。」自小學戲,也許在當時的長輩眼中,以為沈偉就會從此沿着中國戲劇的方向,延續家中的傳統。然而1989年的一次「邂逅」,卻從此改變了沈偉。那年加拿大訪華現代舞團到北京表演,沈偉看過之後驚為天人,從沒想過「跳舞可以是這樣的」,再加上「當時中國剛改革開放不久,年輕人總是會想要嘗試新的事物,不論是生活上的、藝術上的,對各種各樣外來的東西都非常好奇,躍躍欲試。」自此對現代舞着迷不已的沈偉,在離開湘劇院後不久,便加入了廣東現代舞班,更成為中國首個專業現代舞團「廣東現代舞團」的第一批成員。

現代舞跟傳統湘劇畢竟有所不同,在剛開始接觸現代舞時,沈偉承認也有遇上困難。「肢體都需要重新訓練,那當然不容易,但只要有熱誠,很多困難都不會是困難。至於在形式概念上,反而並不是困難之處,首先是因為我本身就有學習西洋畫的經驗,對西方藝術文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這對於掌握現代舞精髓是很有幫助的。」「有了第一人,就會有第二人」雖然沈偉謙稱自己的舞蹈事業發展得一點也不算快,但這位當年九歲就被藝校破格取錄的天才兒童,在人生道路的不同階段上,還是比許多人跑得快。在1994年,距離沈偉第一次接觸現代舞後的不過短短五年,他就獲得中國全國現代舞比賽編舞及舞蹈表演第一名,同時得到獎學金讓他遠赴紐約。除了天賦以外,或者就真的如他所說,只要有熱誠,再大的困難都不會是困難。就是這股信念,令他克服了一個又一個的考驗與難關。

剛到紐約的沈偉,人生路不熟,既要維持生計,又要適應當地文化。然而在這段艱辛的歲月,他仍然堅持他的藝術信念,盡量欣賞每一場音樂會、參觀他能找到的每一間現代藝術畫廊。「紐約是一個很棒的地方,這裏開闊的眼光打開了我的眼界。我認為在紐約,機會總是有的,是一個很適合我們中國人發展的地方。」在2000年,沈偉在紐約創辦了「沈偉舞蹈藝術團」,正式在海外舞蹈界佔一席位。從舞團成立發展至今,沈偉也看到了華裔舞者在海外的角色轉變。「起初別人看到我這麼一個中國臉孔出現在外國現代舞蹈團裏面,當然是會感到驚訝的,因為實在太罕見了,特別是在那個年代。但隨着時代改變,這種情況開始漸漸普遍,現在的現代舞蹈團已經沒有當時那麼以外國人為主了。」身為在西方舞蹈圈中首批的華裔代表之一,沈偉一方面感到很光榮,另一方面亦以既自信又謙虛的態度表示:「我相信有了第一人,就會有第二人,然後陸續有來。」

貫徹古今融會中西

沈偉的中西方文化背景深深地影響着他的舞蹈作品。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的《畫卷》固然是向中國文化致敬之作,在其他由他編排的現代舞中,也不難發現他那來自湘劇訓練的傳統東方溫和味道。例如改編自俄羅斯芭蕾舞劇《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的同名現代舞表演,許多人都說由沈偉編排的《春之祭》是最溫文爾雅、走唯美主義路線的,跟大部分的其他版本都是如何拋頭顱灑熱血、讓觀眾看得怵目驚心很不一樣。而沈偉本人也確是如此,說起話來不疾不徐、條理分明,即使偶然說到激昂處,也只是稍稍加快吐字,不太會有過分的語氣跌宕。

除了調和東西方文化,沈偉亦非常善於將新與舊互相交融,《二進宮》就是很好的例子。這齣被他視為經典的京劇傳統劇目,經他之手,化為外國劇評人口中「一個老中國和新中國交織的優美戲劇」。

古今中西,沈偉都能夠信手拈來成為舞蹈題材,是源於他的背景,也來自他的寬廣目光。「我習慣以不同的文化角度去看藝術,所以我的創作都不受傳統意識形態所限,當然再加上我在中國和外國的生活經驗,大大地豐富了我的創作內容與層次。再者,我對所有藝術都有興趣與熱情,理所當然地很容易將它們都融入到我的作品裏面。而且在世界各地巡迴了這麼多次,也增加了我不少的見聞與經驗,豐富了我對人生觀的種種看法,也讓我思考更多。俗語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嘛,這句話再對也不過了。愈見識得多不同的人類文化,就更學會了如何不將自己局限在一個區域裏面。」面對大師級的藝術家,「創作靈感何來」這個問題幾乎是一定要問的。關於這一點,沈偉的回答亦一如大部分的大師。「各方面!靈感是來自各方面的。」既然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旅行會不會是一大靈感來源?「我也認為旅行可以給予我很多靈感,但我通常不會為了找尋靈感而有目的地去旅行,大部分時候,我都是旅行過後才無意中有了靈感—先後次序是不同的。」 [信]

文:伍藹然

田旭:東方意境、西方印象


原刊香港:《信報財經新聞》2006年11月4日 P.26

  「沈偉舞蹈藝術」來港表演的同期,也帶來沈氏最新抽象油畫,看過他的畫作,線條重疊交織,長長一筆,驟然而頓,靜止的圖案卻像在幽幽地滲出旋律,再看《春之祭》那十二位在巨型畫上舞動的舞者時,彷彿看見沈偉在他靜止的畫上吹了一口氣,啟動了生命的氣脈。畢竟,顏料、畫布不過是他表達自我所感的其中一種方式。其舞作結合音樂、舞蹈與視覺藝術,2000年的現代舞《聲希》,就是以一幅碩大的八大山人畫作為舞台背景,配以藏傳佛教的天籟之聲;《春之祭》則把畫景鋪滿地板,舞者的衣飾花紋圖案和地上巨畫呈現了一致性,人融入畫,畫中有人。


  史達拉汶斯基的《春之祭》,由法佐賽依演奏的四手聯彈鋼琴版本,令原本在技術上已相當複雜的樂章變得清澄輕巧,激發了沈偉的創作熱情。他說:「我一向對抽象概念感興趣,故此我只選取曲中的旋律和節奏,作為動作語言的指引,而略過了樂曲訴說的故事。我仔細聆聽樂曲後,選定了數種與音樂性質相符的體位系統和動作意念。」於是,一系列「數學般精確」的形體語言─延留、軸心轉移、動量、旋轉及旋體,隨着架構精密嚴謹的音樂,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

  有人覺得《春之祭》的舞者是在那幅巨畫上瘋狂地比劃空間,像一場「比舞」大會。我看他們倒像十二粒棋子─燈光亮起,音樂漸大,「棋子」跟着節奏以碎步和「慢鏡頭」動作逐一「埋位」,在一個「大棋盤」上先靜悄悄地動也不動。在這種表演的開首,畫面給予觀眾很大的想像空間。舞者隨變得快速的節奏互相走位,填滿空間,互相舞動。當十二人一同往前向後舞動時,湧出一股「潮漲潮退」的意象。這首不規律的古典音樂,像幾首樂段互相交疊着,舞者數目之多容許他們在畫的不同位置,同時跳出不同的組合動作,呈現了音樂的多變,音樂也因他們變得立體。

  只是,為何沈偉會在舞者的面上塗上白色粉末?想物化舞者?一如所感,要將他們變成棋子、變成公仔?當他們無論或站或坐,每次都只是用手搬動或屈曲自己身軀的一個關節部位時,就形同模特兒公仔或木偶般的肢體躍動,甚至有點像「殘障肢體」舞步。加上木訥的表情,人物都像在超現實的世界裏用肢體說着話兒。這一段舞步跟那「旋轉、飛跳」的部分形成強烈的對照。

  《天梯》嚴格來說是現代舞或不?於我來說,它比較像結合了視藝的形體藝術。選用的音樂是阿弗佩爾特《給阿莉娜》及《鏡中鏡》的慢板樂曲─在一片緩慢的異域裏,舞者彷彿各自背負着一段前塵往事,那裏有很多遺憾、一些思念。在慢鏡的無重中,他碎步行走,她蠕動驅體,他橫越天梯,她突然一躍到他手上,他們互相對照,柔若無骨,恍若飄浮的微塵,了無痕迹。地上十二棵大小不一迷你的白色樹,是啟動各人靈魂的機關?是他們的記憶庫?畫面神秘又美麗。

  兩面十層的階梯為畫面製造出三層的景深,舞者在最前方移動時,中景深的人拾級而上,漸行漸遠,變成一團黑色的影子,在天梯的另一端緩慢地沉沒。和《春之祭》一樣,舞者以白色粉末塗面,女的裸露上身,給塗白了的乳房和上身,如一尊白玉雕塑。灰淺藍色為主調的碎邊長裙延及地上,襯着一兩幅黑、白的長裙子,而舞者的一頭金色、褐紅色、白色和黑色的頭髮變成這幅畫面裏唯一富含色澤的視點,增加了素白灰藍天外天之美。

  細慢的動靜在這種無重之輕中,伸延到天梯外的境界去,就在這幕異域景象接近消失之際,他們從天梯頂逐一向下倒「流」,然而,回流的,是他們捨不得帶走的思緒或是不可被蒸發掉的情感?



  按 《演藝風流》今晚八至九時在香港電台第二、五台聯播,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協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