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香港:《信報》(Hong Kong Economic Journal) 2009年2月4日 p27
在台北親身感受到優劇團「山中傳奇」外,另一意料之外收穫是穿越淡水河去到永和市,拜訪無垢舞蹈劇場,同樣是夫妻檔的靈魂人物:團長陳念舟和藝術總監林麗珍。
無垢舞蹈劇場自1995年成立以來,十四年間只打造了兩個製作,在台演出亦不多,更從未到過港、澳地區來,然而其演出足迹遍及歐美多個重要的藝術節,在歐美藝壇上名聲無比響亮,劇場的英文名字Legend Lin Dance Theatre,但能成功打造出此一傳奇,卻全無半點僥幸。
十四年打造兩個製作
踏入設於一條巷弄住宅大樓頂樓的「無垢」排練場,陳念舟與林麗珍不亢不卑,流露恍如一見如故的親和態度,近二千方呎的空間,簡潔質樸,帶着古雅東方的陳設,讓隨行幾位老外大為傾心。
訪談之前大家先通過投映大熒幕觀賞了無垢兩個製作的片段,首先看的是《花神祭》,長約十五分鐘,應是最後一段「冬枯」的錄影,四具琵琶、洞簫樂音拱托下的雪影,無比緩慢的動作,展現大自然植物世界的圖象,意象豐富,充滿迷人的張力,隨後再觀賞了其創業作《醮》,只是十三分的片段,人聲與鼓聲的節奏,人體肌肉爆發出的力之美感,結合人體裸呈的線條和男女交配動作的美感升華,將後現代風格的審美與傳統原始的民俗粗獷,在現代劇場的舞台技法下,交融出具有感官性的震撼力,最後焚燒紙屋時的高潮,更將人類祭典儀式升華進入一個超脫的境界。
林麗珍表示,《醮》是人類在世界上的存在,是祭典,是儀式,2000年的《花神祭》卻是在神與人之間,以動植物的情感,百家花卉、蟲獸行迹的大自然存亡枯榮,領悟人的年輕與年長,人生自始至終亦是一個循環,同樣是一場祭儀。前者為禮敬天地的安魂史詩,後者則為自然萬物之相生滋長的描繪,對循環不朽的生命價值的歌詠。
自1996年起至今,無垢便帶着《醮》和《花神祭》踏遍法國、德國、西班牙、意大利、奧地利、美國、墨西哥等著名國際藝術節。1998年法國亞維儂藝術節《醮》在西革斯登修道院演出是半個世紀以來在此登台的首個台灣藝團,2000年在里昂國際雙年獎舞蹈節《花神祭》獲里昂國家戲劇院最佳觀眾獎。2001年西班牙馬德里秋季藝術節成為首個台灣藝團,亦是至今唯一在馬德里歌劇院演出的台灣團隊,該演出在藝術節的官方票房紀錄統計中更位列全部六十三個表演節目之首;同年11月重回里昂,在「舞蹈之家」(Maison de la Danse)演出六場門票一早售清。2002年歐洲最重要的文化藝術電台ARTE經過兩年遴選出當今世界最具代表性的八位編舞家,林麗珍是唯一出身亞洲的編舞家;同年《花神祭》的劇照登上里昂國際雙年舞蹈節二十年年鑑的封面。2003年西班牙馬德里秋季藝術節從一千二百餘個團體中選出《花神祭》劇照作為該年鑑的紀念頁首;同年受邀德國,參加舞蹈界年度盛事——德累斯頓芭蕾慶典(Ballet Galla in Dresden),並代表亞洲參加德國沃夫堡國際舞蹈藝術節(Movimentos International Dance Festival Wolfsburg)。2004年《花神祭》為奧地利布列根茲春季藝術節(Bregenzer Fruhling)開幕作壓軸演出;又為茵斯布魯克夏季藝術節(Tanzsommer Innsbruck)作開幕式首場表演。
林麗珍1950年生於基隆,1972年中國文化學院音樂舞蹈科畢業,接受過現代舞、芭蕾舞和身體的訓練,曾連續五年得到台灣舞蹈大賽的首獎,七十年代初,林麗珍的舞作逐漸受到矚目,贏得「台灣舞蹈界編舞奇才」的美名。1982完成七一舞展《我是誰》,一直到1989年復出,推出作品《天祭》,七年間完全專注照料兒子與家庭。在那七年沉潛期,她有感於本土傳統文化急速散佚,開始召集志同道合朋友,着手台灣民間習俗的田野採集工作,為日後出現的無垢舞蹈劇場種下「空緩美學」舞蹈語彙的種子。
林麗珍自言對她影響最大的是自然界與動物,動物的動作其實是身體內部的表達,人的動作亦應如是,她說:「我喜歡在公共場合看不同的人走路,各有不同表情,非常真實,很動人。」無垢的舞蹈肢體語言和劇場時空都很獨特,動作緩慢簡約,既內在,但又富含強韌的生命力,滿有爆發性的衝擊力。劇場內更往往突破時空限制和文化的制約,有如是大自然的禮讚,不朽生命的史詩,這可以說是林麗珍對東方美學極致的詩意追求和將肢體語彙回歸到最原始、最純淨的「身體原型」。
但怎樣才能讓舞者回到「身體原型」,將「空緩美學」具體地在舞台上呈現呢?
無垢的文字材料中這樣描述:「林麗珍強調透過『定、靜、鬆、沉、緩』的過程,如蝸行般時時推進筋肉及骨節,發現身體內部宇宙集千古的記憶與情感,由心境的超脫而自然產生的動作,內斂而深沉,最令人動容的絕非只是動作,而是演出者本身在每一個瞬間完全獻給觀者的無限能量。」 「首先人要定下來後,便能靜下來,不自覺中緊張便會消失,在放鬆中,才能慢慢沉下去,身體才能與地跟在一起。只有寧靜下來才能工作,才能好好地檢查你的身體,才能像在地底下長了根一樣,這樣身體便能發出很大的能量。」林麗珍一邊說又一邊用手從自己的頭部開始向下比劃着說:「人的身體從頭部開始,向下可分為八個部分,丹田位置也就是婦女的子宮部分,孕育生命的地方,而中心點,在人的後面尾椎骨,非常重要,像開關一樣,開關能打開,能量便出來與人的氣相遇,便有很大的能量。」 「每個製作演出都可說是舞者生命的物質與編舞者的結合在一起,整個製作的結構極為嚴謹,其中有空間讓舞者自由發揮,舞者其實亦參與成為創作一部分,可以說,其中有60%至70%是交給舞者的,只有30%是我自己的。」 從兩個片段可見,每位舞者都完全進入忘我的境界,無垢的舞者如何發掘出來?怎樣才能達到這種境界呢?林麗珍說:「非演出狀況,每周排練四天,演期會有四個月全力配合,排練由早到晚,會有不同階段,有不同進展,舞者平日多在外教課,都是很棒的舞者,很不易找,十多年來淘汰了部分,現在每年公開招考一次,不一定要有舞蹈背景,身體條件很重要,不僅是技巧,還在生活的態度上。」
藝術和經濟的先後次序
無垢十多年只做了兩個製作,每個製作約為一百二十分鐘,每次演出每位舞者都是將所有精神進入角色,所以同一時期只會做一個製作,在這種情況下,無垢的生存發展就難免會存在不小壓力了。陳念舟表示無垢過往在台灣的演出不多,對企業來說,形象還不夠,要找社會資源贊助仍要找機會,所以一直走過來很困難,幸好這些年來在歐洲累積了一些成績,在政府方面還能夠拿到一些補貼,但政府的補助只佔無垢每年經費1000萬新台幣的10%左右。
有關行政運作上的問題,看來是陳念舟在管的事,但林麗珍也有些看法:「我身上穿的衣服,是上百年的,做的人一生只做一兩件,這當然不合消費品生產原則,經濟雖然很重要,但藝術應不在經濟之內,無垢以藝術精神為本質,藝術搞好,經濟才會來,經濟和藝術兩者有關係,但有先後次序。」 2009年兩廳院委約無垢推出第三個製作,很多人都在關心這會是一個怎樣題材的演出呢?林麗珍說:「過往兩個以台灣文明背景作創意,和神秘的古老的神話有關,所以第三個製作我會重回人間,關懷土地,關懷地球,時間空間不會鎖定在台灣,比較宏觀一點的背景。」 音樂在兩個製作中都極為重要,《醮》的音樂製作是陳揚,《花神祭》更將其時在國立台灣藝術學院系擔任教授的鍾耀光請來出任音樂總監。
以象徵十二個時辰的十二片段組成的《醮》,有些片段選自現成的音樂,如第四段《獻香》的音樂便選自蔡小月吟唱的《風吹梧桐》,第六段《遙想》用德國現代作曲家Karunesh(1956-)的Humming Summan,其他人聲甚至好些敲擊樂器的創作、歌唱和演奏,都是林麗珍親力親為的成果。當日,林麗珍雖然身體有點兒不適,但在大家要求下,她仍即場作了一段音樂示範,儘管只是即興式的片段演出,她仍更換了服裝才閉目靜坐,但見她選取皮面鼓,鼓身全置於一個大小恰可的淺口陶缸內,一邊拍打鼓面發出獨特的節奏聲響,閉着口唱起來,歌聲聽不到歌詞,應是無詞歌曲,充滿滄桑味道的老腔,音色中性,男女不辨,時呢喃,時激昂,但見她愈唱愈投入,看似眼中正要冒出淚水之時,她停住了,沒有唱下去……大家不期然地拍起掌來,但見林麗珍的精神仍處於亢奮的狀態。
無垢大隱隱於市,台灣具實力進軍國際演藝舞台的藝團還有不少,如何發揮這些藝文資產,讓台灣在國際舞台上尋到立足點,顯然是今日台灣藝文策略大轉彎的目的。這就讓人對台灣藝文體制要「升格」成立「中央級」的文化部的傳言,引發各種各樣的聯想了;這是為政者要對藝文團體作出更大的支持?要加強對外的「藝文邦交」?還是要對藝文發展作出更強的調控?這是向前走還是向後倒退的策略呢?無論如何,2月21日至4月3日,兩廳院高調地以「藝術與科技」為主題舉辦第一屆台灣國際藝術節,十二檔包括美國、加拿大、意大利、西班牙及俄羅斯的節目中,便有四檔半由台灣的藝團藝人擔綱,其中六檔節目運用科技結合藝術,展現前衞的當代風格,另有六檔節目為亞洲首演,此高調對外推銷的世界級活動,又何嘗不是藝文策略大轉彎下的產品呢! 台北六天文化遊.下
周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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