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日 星期二

洛楓:懸浮的悲情:馬才和的「九七」情結



原刊香港:《Art Plus》2012年5月

「九七回歸」那一年你在哪裡?在做些甚麼?這是看罷馬才和編舞、「多空間」演出的《昏迷II:尋找失去的感覺》完場時想起的問題,這是十五年前的舊作再造,更替了舞者、添加了新元素,世易時移,編的、跳的和看的都不是原來那一條時間之河了!在我城回歸十五年之後,我們到底失去了甚麼?編舞要尋找的又是甚麼?《昏迷II》的舞台意象密集,無論動作、道具、設景、對白還是形體的塑造,卻載滿政治諷喻,是結合現代舞、形體劇場和戲劇成份的混合演出。

《昏迷II》的情節簡單,講述一群沉睡了千億年的土地泥人被城市回歸的聲音驚醒而重活再生,歷驗自己和周遭環境的變遷,最後不得不歸於死亡,再死而復生。舞作的分場表諸如「迷失在九七回歸之前、投降、接住、過渡、中英雙人舞、狗臉歲月」等等,一方面顯示了作品的主題格局,那是一個跳接時空、回溯「九七回歸」的發展旅程,一方面也呈現了舞蹈故事的結構,那是一種斷章的碎裂,隨意流動而切入時空與人的變換。例如開首是泥人的甦醒、裝身、學習語言,然後化身城市人活躍於物質化的生活空間,吃喝玩樂、歷遍聲色情慾與喜怒哀樂,最後寂滅入土,再化演輪迴。基於這些斷片與時空交替,編舞安排了兩組舞者,「土地組」就是泥人,象徵原始初生的狀態,質樸而未被污染,赤條條無所牽掛;另一個「城市組」就是回歸城市的芸芸眾生,誘於物慾的束縛、囿於繁瑣迷亂的生活,被政治和社會的躁動包圍,時而清醒,時而麻木。這兩組舞者有時候彼此穿插,有時候獨立成章,似是前世今生,又似是實體與影子的比對,配合舞台的基本佈景——懸掛空中的一棵樹——「香港」作為西西筆下的「浮城」意象被搬演過來,這是一個關於香港的寓言,如西西小說筆下寄寓的「肥土鎮」,被政治命運架空而永遠懸浮無根,衹能搖擺而無法著地!

無根的我城在十五年來的回歸歷程上,依舊沒有政治的自主與民主,貧富懸殊、經濟浮動、人心紊亂、社群衝突等問題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變本加厲,在舊有腐敗的爛土上加添更多破毀。是的,編舞馬才和十分悲觀,整齣舞作調子低沉、黝暗,即使有光也是狂暴迷幻的強烈照射,香港「後九七」的景觀在他的舞動下,不是支離破碎便是方生方死,每樣事情的碰撞都指向沒有出路的終局。例如他安排了六個細小而活動的化妝間游移於台上,舞者在裏面更衣、吃喝、纏綿、尋找朋友、推銷或安放自己,迫狹的裝置猶如「劏房」的形態,半透明的外露像時刻被「公眾窺視」的玻璃動物園,這是我城的居住環境和生存狀況,無論外觀還是內層皆如此缺乏安全和平穩。又例如大量投擲台上的舊鞋,或被用以發洩壓抑的情緒,或被賦予戀物的依存,都成為《昏迷II》非常奪目的舞台意象;有時候舞者會將鞋子鋪成小路,一步一步的踏上,象徵城市大眾喜歡亦步亦趨、盲目跟隨潮流的風尚;有時候鞋子會被貼上不同價目的標籤,用以標明每個人貴賤的身份;有時候鞋子會被化成「打小人」的工具,嘴巴狠狠的咒罵、手中的鞋落力的鞭打,活靈活現一個四處怨怒的城市。此外,編舞讓舞者說著不同的中、英、日、德、法等多國語言,不外乎是「你好嗎」、「早晨」、「再見」等日常的招呼,或一些節日祝福的字詞,卻祗是自說自話,國際城市的空洞與寂寞不因語言的交匯而能打破,反而是聲音越嘈雜越語意不清,講話越多也變成單向的頻道,而這些噪音不單來自破碎的人際關係,也來自爭拗不休的政治聒噪、不平則鳴的社會喧鬧,如此這般讓迷失的人浸沒於更徹底而無力的崩散中……

馬才和編舞的《昏迷II》表現了一份糾結不清卻也揮之不去的「九七」情結,雖然沒有大起大落的劇烈動作,但繁富的舞台意象在在顯示一種撕裂的躁動、激盪的悲情,看得出編舞者對香港本土「愛之深、責之切」的關愛,然而,或許用情越深越不容易掌控拿捏情緒流溢的節奏,致令結構有點散亂,部份章節拖沓太長,視點仍游離於個人的抒懷,獨欠破出迷局的思維,因為十五年後重塑「九七」的議題,除了仰賴深情的緬懷外,也需要拉開距離自我批判的觀照。


洛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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