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25日 星期三

洛楓:當蕭邦跳起街舞時:王榮祿的世俗風情


如何想像輕快愉悅的鋼琴曲混和激烈翻騰的街頭舞?當有「鋼琴王子」之稱的陳雋騫一身禮服坐在台邊揮灑靈活的指頭,流瀉蕭邦靜美的樂章時,全男班舞者包括王榮祿、劉誠鈞、曹德寶、杜霆鋒、丘展誠等卻穿著緊身內褲或七彩運動服裝你拉我扯、你推我撞,觀者該如何調整視線與角度?台灣音樂研究者楊照在《想樂》一書說蕭邦「是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者,他要音樂裏有清楚的自我,一個創造控制世界的自我,這才是他音樂的本源目的。」你能想像這樣的蕭邦落入充滿鬼才意念的編舞家王榮祿手裏,會變成怎麼的模樣?當「蕭邦」遇上「Ca 幫」註定是一場後現代的邂逅,不是郎情妾意的浪漫而是火花迸射的群情激蘯!《蕭邦VS Ca 幫II》借用蕭邦的樂曲鋪演十五個舞蹈段落,卻來個翻天覆地的顛倒、割切、拼貼和諷喻,將古典音樂連繫現世的處境,翻成後現代的圖景!

王榮祿充滿陽剛線條與劇場風味的編舞體現的是male power 與political power、鋼琴音樂與街頭舞步的二重撞擊,形成政治與戲謔、高雅與世俗、大環境與小自我的撕裂又組合,卻如此融和、調協,場景輕靈歡愉,思慮卻婉轉低迴。它的主題縈繞二元層次:第一層是「那些年,男生們一起玩的遊戲」,像卡拉OK、足球、越野戰爭、急口令,甚至男孩子對自己和同輩身體的好奇和玩耍,無不充溢青春無敵的年代記認,彷彿這些「遊戲」方式就是個人成長的禮儀,也同時體認kidult 緬懷童年的永恆迷思。當然,這些「集體迷思」也有斷代的分野,從八十年代小虎隊的歌曲〈伴我啓航〉到九十年代郭富城的勁歌熱舞,已經標誌了橫跨世代的文化符號,也是編舞王榮祿跟四個舞者之間的年齡差異。第二層是密佈訊息的政治寓言,「香港的歷史命運」從頭交替直至尾段:開首四位舞者穿著黑色米字旗的內褲出場,香港「英屬殖民地」的身份昭然若揭;然後換上「孖煙通」的短褲合成「萬壽無疆」的字樣,隱喻「主權的回歸」;接著王榮祿上場,將米字旗的褲子跟紅星旗的結成一個圓圈,就是「大中華的統合」,這個城市被納入版圖的政治變遷;到了舞蹈的尾聲「咕臣大戰」,眾舞者索性將印有政治人物的頭像套在頭上,扮演梁振英、唐英年,再加入時下流行的「性感靚模」周秀娜等來一場混戰,混得混亂、混帳也混濁難辨。在這些政治諷喻的符號中,男性能力(male sexuality)連繫著政治權力(political power),以「性」隱喻「政治」是常見的文化論述(cultural discourse),二者的共同體就是「操控」(manipulation),無論是自我操控還是操控他者,中間總牽連高低、有無、主宰與從屬的關係;王榮祿的處理帶著高度的自覺意識,能夠有所節制而不落庸俗,也滿載調侃的嘲諷,因而詼諧、別緻,流露黑色幽默的風采。如果說「那些年,男生們一起玩的遊戲」屬於「小我」的個人故事,那麼「香港的歷史命運」便是大環境的變遷,二者交替、交合,編織這個城市無可避免又帶點宿命的生活際遇——兩代或三代香港人唱著「哪吒不怕海龍王」的歌曲、跳著郭富城的舞步、打著野戰的遊戲,走過殖民歲月、中英草簽、九七回歸、禽流感風波,然後就到了新一屆我們繼續無權選舉的「特首」大戰。王榮祿巧妙地將「個人成長」與「政治變局」搞和在一起,以戲謔的語調和風格,混溶現代舞、街舞、雜技體操、劇場表演等美學形態,化演一台民間的「香港故事」;完場時還真材實料、真人上演一幕「打邊爐」(火鍋)的台景,混種、混雜、共冶一爐的不單是王榮祿來自馬來西亞、落籍香港的背景,也是這個城市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核心與邊緣的特性,這種「搞和」固然熱鬧繽紛、多元而豐富,卻也不能避免亂局、不能免於各種權力、勢力的矛盾鬥爭與族群撕裂!

從《功和豆腐》開始便一直喜歡王榮祿的舞蹈,喜歡那份瀟灑的自嘲、放下身段的世俗玩味,沒有華麗耀眼的佈景或服飾,小道具的運用卻見盡心思與創意,譬如說在《蕭邦VS Ca 幫II》裏面的摺凳、攝影腳架、水樽、結他盒、彈球等,來自日常生活的用品卻化成野戰遊戲的機關槍、高射炮、手榴彈等各樣攻擊武器,一方面暗示了物質缺乏的貧窮年代小孩子怎樣運用機智替自己製造玩具,一方面也體現了小舞團在經費、資金有限的條件下如何化零為整,以「土製」的方式表達本土風情!如此回應社會洶湧的浪花、貼近生活動盪的時針、批判時代彳亍的腳步,王榮祿的編演為香港當代舞蹈髹上了一層不會因歷史蛻變而褪色的情懷,那些年之後我們將仍然眷念……

洛楓 25.1.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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