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30日 星期五
楊春江:男喃自語
2011年9月28日 星期三
洛楓:《男語》:現代舞蹈的男性私語
一扇開闔的門、一堆黑白汽球、一面折射的鏡、一個黑色公事包,會讓人聯想甚麼?答案可能因人而異,但對於城市當代舞蹈團四位年青的編舞而言,卻是營造舞台上千言萬語的道具——羅凡的〈另一邊〉以一扇木門開闔兩個世界、幾度空間,展示自己跟他人疏離的關係;陳宜今的〈風吹草動〉浮動看似輕飄實則沉落的汽球,象徵生命的際遇逝水如斯;林波橫立一面長鏡,舞出慾望、權力、自我的魔障;楊浩翻開空無一物的公事包,尋找突破生活規限的釋放——四個風格迴異但同樣散發青春動感的短篇舞作,合成了一幅男性心靈地圖的流動風景:《男語》,沒有絮絮不休,而是清明俐落,當中尤其是陳宜今與楊浩的作品,技法充滿層次,前者帶點幽靜的悲情,後者卻勃發激情的能量,篇幅雖然短小,但變化繁富,情緒與動作皆沒有停駐一個定點上,看得出二人對編舞的結構掌握純熟。
跟孤獨的生命共舞互吻
〈風吹草動〉關於生命週期的循環,陳宜今以汽球借喻蒲公英,再以蒲公英借喻生命的緣起緣落,兩層喻體緊密環扣,從花的凋散游離看命運的轉折變化,花能走遠的地方是否就是個體的新生處?因此,舞作分成三個段落:第一段闡述「孤獨」,舞者抱着跟自己一樣身高的白色汽球共舞和互吻,投照牆上的影子既冷清又寂寥,單一的個體祇能跟沒有生命的死物取暖。第二段空中落下一堆彩色汽球圍住了一人,他企圖推撞衝開卻不斷被擊回原處,彷彿「人群」(即汽球)的擠壓、眾聲的喧鬧建起了另一道隔絕的圍牆,當人不再也不能獨自存在時便必需面對另一種群眾的困境;接着眾舞者使用不同的姿勢跟汽球快速舞動,像踢踏的步法、馬戲的雜耍和京劇的功架,讓汽球纏在腰間或搖在手裏,喜氣洋洋的節拍帶來嘉年華繽紛的熱鬧。最後一段回歸沉靜,台中一個女子跟紅色的汽球共舞,卻不斷被它牽制拉扯,或扣在手裏化成「鐘擺」,彷彿「慾望」、「理想」是生命最強的動力,也是最大的羈絆;同一時間台的上層一個男子放走了洩氣的汽球,然後頹然倒下,沒有空氣的汽球再無生命的能量,因為「放氣」就是「放棄」,而「洩氣」不單是作為道具的汽球,也是作為個體存在的狀態。陳宜今的〈風吹草動〉情感與哲理並重,動作的編演抒情而柔美,生命的思慮卻層層遞遞,直入本相的核心,簡簡單單的汽球卻譜出複合的意義,既是客體的道具,用以演化動作、傳達訊息,卻又是主體的肉身,盛載生命孤獨的內涵與美感,至此,「汽球」帶有「雄渾」(sublime)的色彩,是形而上的體驗,確認它的存在便能讓我們洗滌對「孤獨」的焦慮!
擊落城市壓抑的青春能量
楊浩的〈沒有精神之精神〉充滿戲劇性與幽默感,展現風格截然不同的個人話語,借用現代舞的形式結合劇場演譯的效果,思考日常生活的刻板呆滯如何腐蝕本來活潑靈動的生命,困囿於千篇一律的工作、急速的城市節奏、擠壓而繁瑣的事務之間,個體怎樣才可解放自己?舞作同樣分成三個段落:第一部份是三男三女的群舞,各人提着黑色公事包上場,一起跳着重複劃一、帶點樣板風味的動作,或將公事包晃來晃去、拋出去又拾回來如同永無休止的程式,或將公事包套在頭上讓自己面目模糊,直到無法忍受的臨界點再將之飛擲牆壁,然後編舞者楊浩出現,以挑釁的手勢和吼叫拉開自己的衣襟,象徵發放的需求,落入第二部份的「獨舞」演出。這個環節採用了「互動視訊」(interactive video)的方式,把台上舞者的動作同時投映牆上的錄像,先是龐智筠一人躺在地上左右撩動不同的睡姿,似是一個「眾我」在私有的空間回復「自我」的審視,然後換上楊浩一人站在台前赤裸上身激烈的舞動,似是要將沉壓已久的能量一觸即發;然而,有趣的是兩段獨舞的空間設計都是動靜的矛盾並存:靜態的是二人由始至終沒有移動躺臥或站立的方位,但燈光打在身上配合律動的頻率卻激出澎湃的力量,尤其是楊浩的動作充滿陽剛線條,在強勁鼓音的拍打下,現場也昇起一股熱血沸騰的氣氛;這個段落建構了自我發放的虛擬境地,龐與楊一靜一動的對照形成兩種不同面向的自我追尋,前者把持的是夢想、理念或遐思,後者憑藉的卻是身體能量的舞動不息。最後的部份回到最初的群舞,眾人依舊跟世俗重複而庸碌的生活掙扎,但在三男三女共有的動作中總有一人企圖逸出常規,作出相反的動向,讓自我被逐出(outcast),祇是這些反抗往往勞而無功,他或她仍被迫回原有的軌跡,象徵外在龐大的機制、城市整體的步速無論如何是微小的個體無法突破和超越的。縱觀楊浩的編演,動作與場景皆大開大合,帶點率直的童真與自嘲,卻又滿佈對現代生活敏銳的觀察;日常縱有許多可見或未明的阻力,生活還是必需繼續下去,而這種「正面」面對、尋求發放的能量,才是對抗腐朽和更生自我的唯一動力——這是年青編舞者既成熟又勃發青春的心志!
跟上一代或兩代的香港編舞家如曹誠淵、黎海寧、梅卓燕等很不相同,《男語》沒有那種時代的沉重或歷史的使命,也沒有太多國族、家庭血緣的牽慮,或意圖向遙遠的經典或文化致敬,而是充滿現代生活的感觸、城市的節奏,從個人出發,即使是帶點重量的命題,步調卻是輕靈遊動的,或傾向內心自我的探索,或伸手面向外在的變化,企圖於繁繁瑣瑣的生命際遇裏尋找自我的面貌和存活下去的動力。四位編舞各有不同的個性和風格,卻很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些甚麼,在既是舞者也是編舞的雙重身份之間跳出框框,可說是具有相當清明的自我意識,作品因而磊落率真;如果說舞蹈或藝術需要承傳,每個世代都應有它獨特的舞林風景,那麼,《男語》的清新和精巧的確為我們帶來了下一個世代的可能!
洛楓
28.9.2011
2011年9月23日 星期五
蔣勳:肉身覺醒
圖一:埃及人雕刻巨大堅硬的雕像,勉強代替肉身。 |
圖二:古印度的肉身雕塑充滿動態,飽漲著性的原始慾望。 |
圖三:雅典人堅持在墓碑上鐫刻自己在青春完美時刻的肉身。 |
圖四:中國上古遺址裡出土的俑是最像泥土的肉身,只有一個頭,肉身只是一個瓶罐。蔣勳/圖片提供 |
聞一浩:全身起舞 淋漓盡致
2011年9月22日 星期四
馮顯峰:柏林.舞在八月(完整版)
2011年9月6日 星期二
游藝亞洲 靜觀沉緩美學
2011年9月1日 星期四
洛楓:擺渡在樹和河之間的頓悟:《舞至愛之終結》
洛楓:披星戴月.荒土飛縱:專訪林懷民 (完整版)
周倩漪:觀天地與萬物的無垢
天地人三部曲
在林麗珍的創作光譜中,1995年的《醮》傳述人鬼萬物生滅榮枯的淒然,2000年的《花神祭》洞見了人與自然神靈間的連結,2009年歲末,林麗珍編創了《觀》,並將來港公演。這是一齣大地靈魂的神話,完成其禮敬神鬼,天、地、人三部曲的終章。在《醮》之中,人鬼關係撕裂糾纏,靈性在人鬼神三層次上下起伏,無法掌控無常,於是學習隨順面對,將無常視為自然生態之生成。到了《花神祭》,四季時序循環運轉,前作的悲傷褪去,開闊性開展。例如夏神的殘忍暴烈,同是自然的一部份,生命在如此的危步瀕臨中,才能綿延轉化。《花神祭》後,林麗珍觀察老鷹,鷹的生存棲地變得惡劣,獵食困難,鷹的數量一直在凋零。她看見豢養繫綁的受傷老鷹,眼神泛著憂傷,望不見天空的遼闊,林麗珍心痛:如果她是那隻鷹,會如何感受這一切?
沈潛思索於生命與大自然的相連繫帶,過度文明引發濫墾濫伐,人類此一稀有物種秉其利益,卻造成無數生物棲地消失,土壤與水質惡化。由人、地球、到宇宙,小宇宙與大宇宙間的相互觀照,林麗珍創作了《觀》。在神話式的寓言中,古老而神秘的河流,亦是心靈之河。鷹族兄弟發誓生生世世守護河流,然欲望貪執使得兄弟鬩牆,殺伐聲起,世代誓言毀滅,河流於焉消逝。而靈魂的河流呢?「是『心』的問題。」她說。所有的物種皆不會污染土地,唯獨人類如此。林麗珍面對當今生態劫難有感說道:「對於地球,人類應是照顧者。」
在無垢的舞台上,道具是身體的延伸,也是工作夥伴,舞者透過對道具細節的感覺,去感受物品向人類投射的信息。在《觀》的舞台上,無垢舞蹈劇場捨去了向來常用的芒草,改用竹枝與稻穗。林麗珍與無垢舞者集體去割稻草,在割稻的一瞬間,每一次鐮刀劃下去,內心與之共鳴,專注,收割;而當翻土時,又是多少小生命被拔起,每踩一步路,多少小生命的命運由人類決定……「地球是一個美麗的殘酷劇場。」林麗珍感言。回來後,大夥兒吃飯有著截然不同的滋味,看到米粒,再也無法嫌說米飯好不好吃。「『經歷』是重要的。」當親身割稻草,手摸稻穗,人與土地的依存情感油然而生。
林麗珍傾心老服裝、老物件,她蒐集少數民族服飾,百褶裙就如鷹之展翅,而細膩用心的織工、染布、圖騰,那一針一線,每一件衣服都花一輩子時間相處,不似現代的物品用過即丟,情感疏遠。還有塗身,「不知上輩子在做什麼,我十七歲跳舞時,就很愛塗身。」林麗珍說。塗身是遠古的記憶,如非洲部落,塗身上彩都是來自泥土,圖騰源自動物植物,《觀》的道具取自大自然中看得到、觸摸得到的物事,取材大自然的道具成為《觀》的情感媒介。無論是人、服裝、道具,都具有角色性及感情性,人非獨大,而是真正的眾生平等。
無垢的心法
在無垢的身體觀裏,「所有身體語彙都是內在行為意識的表達。」林麗珍認為,舞蹈不僅是身體美學的呈現,更體現出人的真實狀態,語言所無法傳達者,身體可以精準表達。「身體是實踐體,在真實的接觸和感受中,一腳一步走下去,不只是個動作,更包含感情、溫度、濕度、軟度,真實地與生命的感受在一起。」無垢的空緩美學,肢體如水,動如不動,「骨頭似乎要化掉了,裏頭卻是水深火熱。」無垢舞蹈劇場總排練蔡必珠表示,對女舞者而言,肢體線條趨向細膩,動作鬆而緩,像是內勁或內功,走路姿態安靜專注,有如浮飄於空中;對男舞者來講,線條較大,動作重爆發力和加速度,胯聚集了最大的能量,舞者的胯力和腿力瞬間爆發,張力剛強。「靜,定,鬆,沈,緩,勁」,無垢的六字訣,是身體的方法,也是心法。
舞作中,舞台的綿長布幔似山如水流,孕育生命,造化萬物。悠遠的歌聲中,女舞者輕柔拿著稻穗,俯首垂演專注如夢,她們緩步走出,比呼吸還悠長的節奏,散發虔敬:「你的心跟著稻穗,跟著土地在走。」林麗珍說。蒼鷹兄弟之舞,他們手執長竿,對峙揮舞,人與長竿有著千萬的情感與掙扎,仰身,旋身,力量的推拉與收放,他們在渡現實的河,亦在渡自己的河。林麗珍道:「每個動作都要清楚,好像每一次都要將它用光!」跳舞最過癮處即在盡全力,「盡全力,情感就真。」在使盡氣力之時,身體的線條與秘密,無所掩藏,情感至真之處,幡然揭開。
靜淨敬之純粹
「觀」,是以老鷹的眼睛觀看空間,是放眼宏觀;觀的層次,不是用眼睛去看,是從心靈神識去感受。人,甚至不是那個觀者或主體,「在這過程當中,山、水、石頭、人、孩子……許多事物都示現給我們看,讓我們觸動而學習。」林麗珍表示。心觀世界,萬物示現宇宙的根本純粹。
藝評家及文化人從多個角度解讀這齣意涵豐富的舞作。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理論所助理教授陳雅萍如是評論《觀》:「剝除了《醮》的敘事與《花神祭》的四季框架,同樣闡述生與死、愛與欲、人與天的主題,但卻更簡約也更宏大,將劇場的審美經驗提升至儀式的生命體悟之層次。」在國立中正文化中心與藝術家雜誌社合辦的《觀》之座談會中,紫藤廬茶館主人周渝歸納《觀》的文化元素:一為訴諸原住民集體潛意識的祖靈,此為原住民文化元素;二為講究舞者的「氣」與心靈修養,此為漢文化元素;三是用佛典心經的唱訟超渡苦難,撫慰人心,此為佛教文化元素。中國文化大學舞蹈系副教授江映碧將林麗珍的舞蹈歸類為「Behaviour Duration」,每一幕都是人類的行為片段,林麗珍將舞蹈放大放慢,所以可從中看到其中細微的人類情緒。各式各樣的走路並非舞步的組合,而是行為的過程,其動作由內而外,由心中所思化為動作,跟一般舞蹈不同,是屬於東方的。畫家奚淞表示林麗珍的舞蹈符合三個要素:「靜」是在緩慢安靜的腳步累積中進行禪修;「淨」是極簡、低調、濃縮到基本單位去思考;「敬」在整個儀式中進入到現代生活中幾乎失落的、對宇宙萬物的尊敬,讓我們放下貪婪,感到宇宙的和諧與安靜。
《觀》所帶來的深層思維和體驗,不僅是東方文化與舞蹈藝術的精煉昇華,更在生命共同體的寬闊視野中,為世界帶來深刻的反思和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