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8日 星期三

洛楓:《男語》:現代舞蹈的男性私語


一扇開闔的門、一堆黑白汽球、一面折射的鏡、一個黑色公事包,會讓人聯想甚麼?答案可能因人而異,但對於城市當代舞蹈團四位年青的編舞而言,卻是營造舞台上千言萬語的道具——羅凡的〈另一邊〉以一扇木門開闔兩個世界、幾度空間,展示自己跟他人疏離的關係;陳宜今的〈風吹草動〉浮動看似輕飄實則沉落的汽球,象徵生命的際遇逝水如斯;林波橫立一面長鏡,舞出慾望、權力、自我的魔障;楊浩翻開空無一物的公事包,尋找突破生活規限的釋放——四個風格迴異但同樣散發青春動感的短篇舞作,合成了一幅男性心靈地圖的流動風景:《男語》,沒有絮絮不休,而是清明俐落,當中尤其是陳宜今與楊浩的作品,技法充滿層次,前者帶點幽靜的悲情,後者卻勃發激情的能量,篇幅雖然短小,但變化繁富,情緒與動作皆沒有停駐一個定點上,看得出二人對編舞的結構掌握純熟。

跟孤獨的生命共舞互吻

〈風吹草動〉關於生命週期的循環,陳宜今以汽球借喻蒲公英,再以蒲公英借喻生命的緣起緣落,兩層喻體緊密環扣,從花的凋散游離看命運的轉折變化,花能走遠的地方是否就是個體的新生處?因此,舞作分成三個段落:第一段闡述「孤獨」,舞者抱着跟自己一樣身高的白色汽球共舞和互吻,投照牆上的影子既冷清又寂寥,單一的個體祇能跟沒有生命的死物取暖。第二段空中落下一堆彩色汽球圍住了一人,他企圖推撞衝開卻不斷被擊回原處,彷彿「人群」(即汽球)的擠壓、眾聲的喧鬧建起了另一道隔絕的圍牆,當人不再也不能獨自存在時便必需面對另一種群眾的困境;接着眾舞者使用不同的姿勢跟汽球快速舞動,像踢踏的步法、馬戲的雜耍和京劇的功架,讓汽球纏在腰間或搖在手裏,喜氣洋洋的節拍帶來嘉年華繽紛的熱鬧。最後一段回歸沉靜,台中一個女子跟紅色的汽球共舞,卻不斷被它牽制拉扯,或扣在手裏化成「鐘擺」,彷彿「慾望」、「理想」是生命最強的動力,也是最大的羈絆;同一時間台的上層一個男子放走了洩氣的汽球,然後頹然倒下,沒有空氣的汽球再無生命的能量,因為「放氣」就是「放棄」,而「洩氣」不單是作為道具的汽球,也是作為個體存在的狀態。陳宜今的〈風吹草動〉情感與哲理並重,動作的編演抒情而柔美,生命的思慮卻層層遞遞,直入本相的核心,簡簡單單的汽球卻譜出複合的意義,既是客體的道具,用以演化動作、傳達訊息,卻又是主體的肉身,盛載生命孤獨的內涵與美感,至此,「汽球」帶有「雄渾」(sublime)的色彩,是形而上的體驗,確認它的存在便能讓我們洗滌對「孤獨」的焦慮!

擊落城市壓抑的青春能量

楊浩的〈沒有精神之精神〉充滿戲劇性與幽默感,展現風格截然不同的個人話語,借用現代舞的形式結合劇場演譯的效果,思考日常生活的刻板呆滯如何腐蝕本來活潑靈動的生命,困囿於千篇一律的工作、急速的城市節奏、擠壓而繁瑣的事務之間,個體怎樣才可解放自己?舞作同樣分成三個段落:第一部份是三男三女的群舞,各人提着黑色公事包上場,一起跳着重複劃一、帶點樣板風味的動作,或將公事包晃來晃去、拋出去又拾回來如同永無休止的程式,或將公事包套在頭上讓自己面目模糊,直到無法忍受的臨界點再將之飛擲牆壁,然後編舞者楊浩出現,以挑釁的手勢和吼叫拉開自己的衣襟,象徵發放的需求,落入第二部份的「獨舞」演出。這個環節採用了「互動視訊」(interactive video)的方式,把台上舞者的動作同時投映牆上的錄像,先是龐智筠一人躺在地上左右撩動不同的睡姿,似是一個「眾我」在私有的空間回復「自我」的審視,然後換上楊浩一人站在台前赤裸上身激烈的舞動,似是要將沉壓已久的能量一觸即發;然而,有趣的是兩段獨舞的空間設計都是動靜的矛盾並存:靜態的是二人由始至終沒有移動躺臥或站立的方位,但燈光打在身上配合律動的頻率卻激出澎湃的力量,尤其是楊浩的動作充滿陽剛線條,在強勁鼓音的拍打下,現場也昇起一股熱血沸騰的氣氛;這個段落建構了自我發放的虛擬境地,龐與楊一靜一動的對照形成兩種不同面向的自我追尋,前者把持的是夢想、理念或遐思,後者憑藉的卻是身體能量的舞動不息。最後的部份回到最初的群舞,眾人依舊跟世俗重複而庸碌的生活掙扎,但在三男三女共有的動作中總有一人企圖逸出常規,作出相反的動向,讓自我被逐出(outcast),祇是這些反抗往往勞而無功,他或她仍被迫回原有的軌跡,象徵外在龐大的機制、城市整體的步速無論如何是微小的個體無法突破和超越的。縱觀楊浩的編演,動作與場景皆大開大合,帶點率直的童真與自嘲,卻又滿佈對現代生活敏銳的觀察;日常縱有許多可見或未明的阻力,生活還是必需繼續下去,而這種「正面」面對、尋求發放的能量,才是對抗腐朽和更生自我的唯一動力——這是年青編舞者既成熟又勃發青春的心志!

跟上一代或兩代的香港編舞家如曹誠淵、黎海寧、梅卓燕等很不相同,《男語》沒有那種時代的沉重或歷史的使命,也沒有太多國族、家庭血緣的牽慮,或意圖向遙遠的經典或文化致敬,而是充滿現代生活的感觸、城市的節奏,從個人出發,即使是帶點重量的命題,步調卻是輕靈遊動的,或傾向內心自我的探索,或伸手面向外在的變化,企圖於繁繁瑣瑣的生命際遇裏尋找自我的面貌和存活下去的動力。四位編舞各有不同的個性和風格,卻很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些甚麼,在既是舞者也是編舞的雙重身份之間跳出框框,可說是具有相當清明的自我意識,作品因而磊落率真;如果說舞蹈或藝術需要承傳,每個世代都應有它獨特的舞林風景,那麼,《男語》的清新和精巧的確為我們帶來了下一個世代的可能!

洛楓

28.9.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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