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日 星期四

洛楓:披星戴月.荒土飛縱:專訪林懷民 (完整版)

原刊香港:《am post》2011年9月

讀林懷民的《跟雲門去流浪》總想起這樣的歌音:「共你披星戴月/共你荒土飛縱」,是的,仍是「達明一派」的歌曲,但跟雲門或林懷民又有何關連呢?也許在於那份「耽美」的追求吧!事實上,林懷民在書中寫道:「那是90天71城72場的恐佈之旅......下車,上課,上妝,演出,演完,卸妝,上車,昏睡」,又說一天「接了十八個電話訪問,每次三十分鐘」,真的是披星戴月、荒土飛縱,行色怱怱如飛沙走石,這也是這一趟在香港文化中心專訪林懷民時候最確切的印象——為了宣傳「雲門2」首次來港演出《5 Part舞》,林懷民過港一天,下午二時半由甘國亮陪同出場,誠懇、健談而幽默風趣的人文舞者在鎂光燈下自有一種行雲流水的風範,但也許傳媒排山倒海的訪問使他累得有如勞損的答錄機,等到六時多能夠跟他會面時聲音已經沉啞了,向他提問的一些議題也迴旋如倒帶,例如問及台灣年青一代舞者跟他們上一代或上幾代有何分別?像舞蹈的風格和意念、對身體的認知和訓練、政治和社會氛圍對他們的優勢或限制如何?或例如他怎樣看待兩岸三地當代舞蹈的發展?彼此各有哪些不同的藝術與文化風貌?林懷民只是擺擺手建議我們直接訪問年輕的舞者(但他們沒有來啊),或表示看得很少無法評述。基於這種讓人疲累的狀況,這篇訪問只能在絮語和碎亂中掇拾,像週而復始的櫻花雪,抓住的仍是關於一個舞團的小故事......
藝術駐縣:「雲門二團」的故事
林懷民在1973年創立「雲門舞集」,1999年成立子團「雲門舞集二團」(簡稱「雲門2」),「雲門舞集」自1975年開始長年累月來港演出皆受到熱烈的反應與評價,何以成立了十二年的「雲門2」至今才首度來港表演?是甚麼原因和考量導致這「遲來的春天」呢?林懷民指出當初創辦雲門時像一個傻瓜,根本不知道甚麼叫做「舞團」(company)、巡演、世界和市場,待一切準備好了才開始做海外的演出;對於「雲門2」來說,他們最大的使命是社區鄉鎮的工作,因此這一趟即使來了香港、再去紐約,最終還是必須回到鄉下去,讓他們出外是給予磨練的機會,因為必須走過城市的區域回過頭來才更能掌握鄉鎮的需要。再者,所謂「巡演」(tour)不是演了便算,他不喜歡演出後甚麼都沒有的狀態,這是一種經營,讓他們每次出外都能領受一些挑戰,只有不斷面對挑戰才能做得更好,也才能將更好的東西和經驗帶到鄉鎮去。
從「雲門2」的使命說起,林懷民多次強調「mission」這個字詞,帶着嚴肅的語調,闡述二團過去十多年來的風雨路程——「雲門2」的年青舞者長年外出,常常不在家,因為他們的「藝術駐縣」工作十分繁重,每到一間學校、一個社區或鄉縣往往要住下三數星期至一個月不等,有時候甚至要在兩個星期內完成六十多項活動,當中包括教學、戶外演出、親子課和工作坊,他們會因應每個社群不同的地域文化及年齡階層作出調整和適應,完成各類活動後便坐下來檢討,期望能有更多的互動和溝通。因此,「雲門2」的成員不單要跳(舞),而且還要教(舞),在社群中吸收生活的體驗,從而瞭解作為一個「舞者」的意義。基於這些要求,「雲門2」的組織非常嚴密,分工也精細,向不同的縣政府或基金會申請經費,開拓和推廣舞蹈的環境空間,創造更理想的文化土壤,同時參與社會事務,例如台灣「八八水災」的時候,有一個村落被洪水淹沒掃平了,他們通過報刊的聯繫,找到倖存的村民,「雲門2」即時起程,到達災民的營地和帳篷組織活動,離去時孩子仍追在車子的後面,嚷着要明年再來,就是這些感動人心的故事讓「雲門2」的舞者繼續堅守下去。是的,正如林懷民在記者會上所言,十二歲的「雲門2」也有許多滄桑,曾經歷不少生關死劫,2006年先後失去了兩個重要支柱,藝術總監羅曼菲和年青的編舞者伍國柱分別因病離逝,對他個人及整個舞團來說都是沉重的打擊,但作為「舞者」,衝擊過後必須重新奮起,走更長遠的路,而「雲門2」就是磨練成長的地方。
如果沒有你:林懷民的酷愛
孩子長大了讓他們高飛自由,那逐漸年華老去的又如何呢?我在訪問結束前提問了《高處眼亮》自序裏一個傷感的話題:當某一天林懷民退休或不在了,舊有的經典舞碼如《水月》、《行草》等勢必消失,那「雲門」的路向該何去何從?林懷民很豁達的說這是「生命榮枯的定律」,人生本來就是這樣,自然的發生,也自然的寂滅,當他不在的時候也確實找不出繼續舊作的理由,新的藝術總監自有一套新的管理方式,況且他也不想「雲門」變成一座「博物館」,它必須跟着時代的步伐走,跟社會和社群對話;而事實上,上一代的經典舞林人物如翩娜.包殊(Pina Bausch)、梅西.簡寧漢(Merce Cunningham)也逐一消逝了,他不要像晚年的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那樣死守一個不堪的位置,某些事物真的來到消失的時刻也不必強留,由它完成歷史的任務功成身退才是最完美的結局。談到上一代西方的舞蹈大師,我便乘勢問他最喜歡和最受其影響的是誰?原以為會是尼金斯基(Nijinsky),他在《高處眼亮》裏用充沛的柔情寫出這個酷兒舞者一生的傳奇,當然,答案也不在意料之外,是簡寧漢及跟他一生相伴的音樂拍檔的約翰.基治(John Cage),只是二人影響林懷民的並非作品或訓練身體的方法,而是他們開明的思想、勇於嘗試和實驗的精神,從而打開了新的世界視野。林懷民說一直以來都很感佩和喜歡像包殊和簡寧漢這些舞者,因為他們身上散發一種純樸的美,那樣專注於自己熱愛的藝術,恬靜而淡泊,尤其是簡寧漢,他在生前採用很乾淨的手法處理舞團的事情,從開始到最後都沒有醜聞、沒有黑暗;基治死後,全世界飛來慰問的書信,簡寧漢一一抄錄和回覆,這是他走出「哀悼」的方法,正如林懷民在書中寫道:「舉手投足充滿水晶般的品質」,相信就是這些素質讓他深深的感應了。
對話完結時,林懷民說他正在構思一個新作叫做《如果沒有你》,從白光、蔡琴、張惠妹到周杰倫等不斷循環翻唱的老歌,編一個舞蹈,說着竟哼起曲子來,帶點頑童本色——想像「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的旋律如何化成一台舞影?成為這個專訪最後的懸念!如今我在電腦的旁邊重聽白光雄壯的女聲,想起了如果沒有林懷民「雲門」舞迷的日子到底怎麼過?也想起了自言是「傻瓜」實則充滿傳奇色彩的舞林人物,對簡寧漢和基治念兹在兹的「酷愛」,是的,是酷愛也是耽美,正如達明的歌音:「共你披星戴月/共你荒土飛縱」,但瀟洒的林懷民並不打算帶走一片雲彩......


洛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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