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日 星期四

洛楓:擺渡在樹和河之間的頓悟:《舞至愛之終結》

原刊香港:《am post》2011年10月

台上的燈光驟然亮在中央,一男一女演員跪坐墊子面向觀眾,用中英兩種語言交替解釋「打坐冥想」的方法共有四個階段:首先讓腦中空明一片,想像將美好的「愛」送贈自己,然後給予摰愛的人,跟着送給毫不相干的陌生者,最後卻贈予自己厭恨的敵人,並且祝願對方幸福安好,這是整個過程最艱難的部份——說實話,當時我的腦內的確隨着台上的導引而往復回閃,只是最後的境界真的無法完成,這是我看「進劇場」《舞至愛之終結》時最奇異的經歷和最身不由己的一幕!
《舞至愛之終結》揉合舞蹈、劇場、形體動作和即興互動等美學形態,故事文本來自德國諾貝爾文學獎小說家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的作品《流浪者之歌》(Siddhartha),以及加拿大詩人歌手連納.高雲(Leonard Cohen)的歌曲如Hallelujah,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等,表面看似各不相連的文本與文化底蘊,改編者其實抽取了當中有關生命體悟與愛之能量的主題,將之融匯貫通,藉多重敘述的聲音、舞蹈動作的空間與時間推移、形體的剪影等,營構一台想像遼闊的光影世界。故事的基本線索很簡單,主角薛達反抗家庭與父權的約束離家尋索苦行的修道,途中歷練情慾、物質、權力等世俗生活的誘惑,在墜落與沉倫之間再淨化自我、回歸自然的洗滌,最終明白原來所謂「頓悟」在於瞭解自己、他人及世界彼此的關係,從而放下執持,免於重蹈父權的覆轍或囿於人間的束縛。面對這樣一個關於靈性修養的旅程,「進劇場」探用比較詩化的技巧,無論情節還是人物對白的推演皆留下許多空白與空間,讓觀眾自憑心意、心境和心得填入個人的體悟。例如利用多重角色的扮演締造複層敘述的聲音,陳麗珠和紀文舜同時游離於薛達、敘事人、父親、妓女、船夫、兒子等人物的內外裝置,時而以身代入,用角色的口吻演出故事,時而疏離觀照,以旁知的敘述交代或評述情節的變化、人物內心的風景;觀眾隨着這些視點的不斷遷移,也捲入有時設身處地、有時冷眼旁觀的觀影狀態,既目睹人物的生命際遇,又借以鑒照個人經驗的介入,情緒可謂千迴百轉幽微如柳暗花明,漸行漸遠也各取所需。例如劇中當主角薛達沉溺於物慾的狂放時,每天在情愛的歡愉中感覺自我良好,瘋狂購買回來的物件堆成生活的伊甸園,卻仍掩蓋不住那些空洞、沉悶、孤獨的壓抑,周而復始的壓在心頭,於是便讓我們想到現代文明的消費主義和物質追求,任算華衣美食如何鋪天蓋地也掩藏不了城市內在的空心與寂寥,這是這個作品對當世生活處境的洞察,非常尖銳鮮明,卻沒有嚴厲的說教,步調是輕盈詩化的。
是的,是那種輕靈詩意的步調吸引了我,這麼沉重的命題,如此曲折的生活歷程,但他們摒棄了宏觀的大敘述與大論述,探用小劇場的形式和空間,拉近觀眾與演員角色之間的距離,打破台上台下的隔膜,讓彼此貼近如影——「牆上剪影」是《舞至愛之終結》另一晃動人心的舞台意象,台的左端豎立了一塊白色木板,板上畫了樹幹和樹葉,台的右端設置了強烈的照射燈,每當演員走在前端舞動或說話,便有折射的人影倒照木板上,照在樹蔭下,或佇立如雕塑,隱含「頓悟」或「得道」的姿態,或瑟縮如變形的生物,極力跟生命的漩渦掙扎對抗。很喜歡這些剪影造像,影隨人移猶如內在濳藏意識的流動,那是另一個黑暗的自我,不為人知也不為己用,隨周遭的環境變化卻揮之不去,來自光明或光源卻必須立於黑暗。在佛學禪修的故事中,「樹」與「河」是不能或缺的象徵場景,如果說「樹」在這裏是個體審視自我的場域,那麼「河」便是生命擺渡和洗滌的回歸處;編劇和導演在台的前端接連觀眾的地方,用深色的布幔圍成虛擬的河,中間放置了水盆,有白色的紙船浮盪其上,演員借用形體動作划出渡船的姿勢,又將清水從頭淋下,象徵淨化塵垢的思慮,而「河」的存在既是障礙,將人從這一邊隔開那一邊,但也是擺渡的依存,讓人從這一邊走到那一邊,到底是「障」還是「渡」?端着心志的選擇,而坐在台下不自覺進入冥想的我,直到離場時仍在擺動不定呢!


洛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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