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0日 星期六

馮顯峰:歸於自然的身體──雲門2《5 PART 舞》

原刊香港:《舞蹈手扎》(Dance Journal/HK) 十三輯,第六期 (Dec 2011/ Jan2012)


「雲門舞集2」(簡稱「雲門2」)自1999年成立以來,首次離開寶島香港,有幸成了他們的落腳點。1079日,「雲門2」在香港文化中心劇場上演了《5PART舞》--四位編舞家分別編了五個短篇作品,當中最觸動筆者的是布拉瑞揚帕格勒法的〈出遊〉。布拉的名字和樣子都不像漢人,他是台灣排灣族的原住民,自小已赤腳在山間起舞。也許正因如此,他對自然的觸覺比其他人更為敏銳。
彌留般的〈出遊〉
〈出遊〉並沒有繁複的結構,但已足以扣人心弦。楊淩凱尾隨兩名擦地的黑衣男舞者從台左出場。她身穿一條白色薄紗連身裙,像遊魂般在舞台上飄舞。台上的空間,於她而言,似是熟悉,卻又夾雜著陌生的感覺。其後,另外兩名黑衣女舞者替穿、脫、再穿上、又脫下了千式百樣的時裝。畫面如同死前一刻的彌留狀態,一生的畫面來一次快速重現。也許,一直是活在這些華麗衣裳之下。然而,有時華衣卻成了她的鐵籠。當走著,那紅裙和其他服裝的彈性成了拉扯著她的張力;而她的動作通過肢體的延緩 (suspend),凝聚了觀眾的心神,使人們感受到她體內無助、迷妄、困惑的鬱結。
在這段穿衣脫衣的畫面中,一名全身塗上白色的靈界使者悄悄地在台上遊走。白色使他身體的線條和動作更明晰可見;他的眼神和一截截扭動的身體流露出他非人性的身份。他拖著巨大的行李箱,撐著黑色的大傘子,似乎要在這個對他而言太光的空間,找尋他要接走的那人。擺脫了穿衣脫衣的循環只剩一身肉色舞裙。她遇上了靈界使者,站在他的傘下後,四肢漸漸乏力,一步一步地走到台正中央,倒下了。她附近本來正四人舞中的黑衣舞者凝視著她。手足無措的舞動後,便要為亡者舉行「葬禮」。而這亦是整個舞作最攝人心神的部分。
黑衣舞者從台後方拖出白布蓋過的身體,然後站在白布兩側和後方。他們將手中白色粉末緩緩流下,在空中畫圓後往上撒。此時,靈界使者仍舊拖著行李箱,撐著黑傘,徐徐地走到台中間白布的前方,扭動的身體像在施甚麼法術似的。當他再走開時,本來白布下的楊無聲無色地消失了。舞台泛著猶如塵土般金黃色的燈光,令觀眾隨著眼前粉末的上昇之勢感到超然,領會「塵歸塵,土歸土」的意象。舞作沒有因楊的消失而完結。四名黑衣舞者脫下黑色大衣,身上只剩肉色的緊身舞衣。他們四人在紅色的燈光下,依著本能與原慾,作出原初人類的扭動和交纏動作。靈界使者走到後方,揚起白布,蓋在四人肉色的胴體上,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為他們送行。台上一切,又歸於黑暗的無。
重人的編舞者
〈出遊〉的概念源自一些夢,所以帶點「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 的感覺。舞作中選用的音樂來自名Lambarena: Bach to Africa的專輯。Hughes de Courson將巴赫的音樂改編,加入了非洲大陸的音樂素材。當巴洛克的極盡奢華配上非洲部落的原始味道,使舞作增添了迷離感。而布拉選用的數首音樂多是改編巴赫的宗教音樂,例如:《若望受難曲》。音樂的宗教感正適合布拉〈出遊〉中通往死亡的彌留。
在一次訪問中,布拉指自己不是動作傾向的編舞者,他較著重舞者本身的表達。而這次來港的12名「雲門2」的舞者中,筆者最欣賞楊淩凱。她在整夜其中三個舞作中的獨舞,展現出充滿個性且多元的身體與動作素質:《Ta-Ta for Now》的嬉皮;〈出遊〉的無助、迷妄、困惑、掙扎;《牆》的不失凌勢,卻又圓潤得像波浪般舞動。當中的難度,或可與芭蕾經典《天鵝湖》中一人分飾柔弱的白天鵝及凌艷的黑天鵝的舞伶,分庭抗禮。正如布拉所說,漂亮的線條本身要有靈魂。很多人喜觀〈出遊〉是因為看到人,而不是漂亮的身體。
林懷民請布拉為「雲門2」排〈出遊〉時說過:「現在的年輕人沒有編這類了。」也許,現時年輕人也困在石屎森林,躲在四壁所圍的房間。布拉成長的山區縱然離我們很遠,但死亡的使者卻一直在我們身邊徘徊。正如〈出遊〉一樣,一生中不論過去、現在或未來,我們都穿上、脫下各式各樣的華麗衣裳;但到我們要離開這個世界時,也只不過是一個肉色皮囊,就如我們當初來到這個世界一樣,不多也不少。
馮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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