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香港:《舞蹈手扎》(Dance Journal/HK) 十三輯,第六期 (Dec 2011/ Jan2012)
「其實做創作,不是說我在跳甚麼舞,而是你的眼睛和鼻子有沒有很敏感?它就差在那個很微細的過程,你便全都不一樣了」——這是台灣「無垢舞蹈劇場」的藝術總監和編舞林麗珍說過的話,談的是她花了九年時間創作的「天、地、人」三部曲的最終章《觀》。所謂「你的眼睛和鼻子有沒有很敏感」,便是指向一種由(台)上而(台)下的接收反應,牽涉感官的領受,而「那個很微細的過程,你便不一樣了」卻關乎洗滌、頓悟和轉化的儀典(ritual)歷程,簡短的一段話,道盡了《觀》的存在本質,例如舞台的蠟燭、香煙、鼓音,屬於感官的撩動,而經由沉緩美學形構的舞蹈動作郤帶領觀者進入空靈的淨化境界,因此,進入「無垢舞蹈劇場」的空間就是進入一條「儀式的通道」(rite of passage),讓自己變得不一樣了!
來自民俗與自然的祭禮
《觀》的舞蹈景觀看似簡約實則目不暇給,沉靜而緩慢的移動中情緒的能量一直扣得滿滿的,情節分成八場,男女舞者分別飾演白鳥、禾神、樹神和鷹族等帶有神話色彩的原型人物,由開首的「溯」進入生與喜慶的禮儀,在「渡」一場化成肉身後轉入「觸身」和「有情」的情慾交頸,然後經歷「無形」的死亡與「渡鏡」的對疊爭鬥,最後歸於「觀止」的還原太初。可以說,《觀》的主要命題是「生死愛慾」,借原住民的傳說設一台視覺盛宴,盛載編舞者禮敬大地、關愛自然的心志,也思考人在自然萬變與歸宗之間以以站立的方寸,因此舞台的服來自苗族黑色的百褶裙、平劇翎子、慈禧太后的銅質指甲套,舞者手持的道具是蒲葵葉和喜馬拉雅山的黑卵石,身上的黑白油彩來自原始部族的「塗身」等等,莫不顯映了地緣文化的內容、山河大地的輪廓。這些服飾和道具,既是舞台的視覺美學,也是進入儀典的重要器具,舞蹈的編排帶著情節和人物,同時也是一場膜拜的修行,舞者通過「角色穿戴」的扮演、觀眾藉著台上建立的祭儀一起自我啟蒙,而當中依存的便是無垢「靜、定、鬆、沉、緩、勁」的身體動作。
沉緩的美學讓情感流動
暑假時參加了林麗珍在葵青劇院主持的「空緩之美身體訓練工作坊及美學分享會」,親身領會無垢動作的精粹在於以丹田作為重心,由脊椎的關節逐步深入肌肉的內部,以極度的鬆弛與張力引發身體的律動,所謂「沉緩」並不是緩慢,而是讓身體沉下去才能發出力度,凝住體位,跟著空間流轉[1];正如林麗珍所言,只有在真正「緩」下來的時候,我們才能發現身邊有許多情感在流動,日常的生活太急速,讓我們忽略了許多温暖的感受。事實上,林麗珍的舞作意念,包括身體的聲音和感官、舞台的畫面和想像,都必需在極度的安靜之中才能傳達,因此,「靜走」、「緩步」是無垢的動作風景,猶如山水潑墨留白的地方,牽著觀者的情緒也帶領介入的狀態。就以《觀》來說,女舞者弓著背彷彿跟著地面走,提膝、舉足、踏步,腳尖著地、腳板推前,拖延了時間也擴展了空間,壓下人類的高大巍峨,是一個禮敬和回歸大地的姿態,尤其是眾舞者走一致的步幅、同一的節奏,結成直線的對稱構圖,借用前行或後退的移動,以「重複」的韻律摒除觀者的雜念,繼而化入忘我的境界。然而,關乎「生死愛慾」的《觀》絕對不是波瀾不起、空谷沉寂的,別說現場的「靜坐鼓」隆隆的敲得直入心跳,就是白鳥的交配與鷹族的決戰,也震盪如天地初開,温柔而暴烈。
無法擺渡的緣與刧
「白鳥」與「鷹」是《觀》的主要角色,是萬物的原生者,載寓「孕育」的含意,因而能由靜入動,例如開首白鳥俯伏大地,戴著指套的手指左右張開如展翅,狂力的顫動,形如指爪、聲如淅瀝的風雨,是「儀式劇場」(Ritual Theatre)模仿動物的祭儀,也象徵了降臨大地的生存能量;至於「有情」與「觸身」兩節,白鳥與鷹交配,儘管纏綿交頸、俯伏拗腰的動作是沉緩的靜美,但力度柔韌而沉藏,隨時蓄勢待發,意態激盪而情慾澎湃;最後「渡鏡」一場,是整個舞蹈台步走得最急速狠勁的編排,兩個鷹族兄弟的對陣、吼叫,時而急退急避前後跳躍,時而挑釁侵略俯衝追趕,赤裸上身的陽剛線條反射著汗光,在鼓音撕裂的敲擊下,完全是一場雄性的格鬥死戰,直到一人倒下、抽搐,歷練死亡的苦痛而再淨化提昇。
《觀》的靈感啟發來自台灣的「八八水災」,一夜之間生靈塗炭,林麗珍深感「大地哭泣了」,於是花了九年光陰採訪民間風俗,到田野考察廟宇節慶、迎神禮樂、遊藝祭典等,構思如何將「保護環境」的意念注入舞蹈的形式之中,因此,台上的布幔就是「河」的化身,既是萬物滋養的泉源,也是人類渡己渡人的方舟,然而,「大地」一旦受到傷害,它也可以翻起滔天巨浪、吞噬宇宙,究竟是緣是劫,端看來自大地的人能否視土如歸、愛惜生靈。從這些角度看,《觀》是一場「儀典」,將劇場空間築成祭台、舞者化身祭師,進入劇院的人既是旁觀者也是參與人,共同浸淫其中渡自己的緣與劫,尤其是在高速飛馳的後現代資訊城市裡,對慣於生活節奏奔忙、反應與接收講求即時效應、工作和娛樂要具有多重處理功能(multi-tasking)的香港觀眾而言,無垢的「沉緩」、「超脫」的確衝擊視覺和感官,考驗了耐性與包容。在我觀看的那一夜,坐在劇院的中間位置,不斷看著有人沉下椅子睡了、有人不耐煩地站起來離去,但更多的是打開手機忙碌地上下推移,於是,鼻鼾聲、腳步聲與螢光屏變成了另類干擾!這樣的觀看經驗給我悲慟的啟示:編舞者苦心經營的一台風景能否通往啟蒙的通道?真的端賴那個地方、那些人群的文化素養;編舞的和跳舞的能期待怎樣的觀眾?而花了錢、買了票進場的芸芸眾生到底又想得到些甚麼?這都是我在完場時依舊未能釋懷的疑慮,最終我還不過是其中一個無法擺渡的檻內人而已!
[1] 有關「無垢舞蹈劇場」的身體訓練,可直接參考林麗珍網絡訪問的解說,或「無垢」舞者鄭傑文的文章:〈究竟肉身:略說無垢舞蹈劇場訓練〉,收入《十年一觀:悲憫自然的身體史詩》,台北:中正文化出版,2010年;或江冠明:〈無垢:舞蹈中的生命劇場〉,台北:《新台灣新聞周刊》,343期,2002年10月18日。
洛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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