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9日 星期五

盧偉力:舞蹈的文化想像與文化論述

原刊香港:《信報》(Hong Kong Economic Journal) 2011年12月9日 C5

那天到葵青劇院看「世界文化藝術節2011」的閉幕節目《源》,原籍孟加拉的英國籍舞蹈家艾甘.漢(Akram Khan)有極精彩之演出。

但見他一個人持燭步上台,由靜寂開始,至台中央時,舉起大鐵槌,以全身氣力一下一下打在地上。這也許是勞動,模仿一般工人起早摸黑工作,也許是節奏手段,旨在喚醒觀眾的注意力,但持續下來,在表達意念之後他彷彿無法停止地一下又一下拼命似的撞擊。我湧現了不忍內在感覺,急流閃過全身,體會到一個民族的吶喊。

文化是舞者力量之源

接着,艾甘.漢像向觀眾說他自己的故事,告別父親,思念父親,驚覺自己置身在一個交通繁忙的大都會,威脅從左右兩邊夾攻,噪音震耳欲聾,他的身體強烈地回應,他必須以自己一人的能量,在這個陌生的環境生存。

艾甘.漢動作的創造就在這一點開始,你會發現一股又一股力猛然地從後拉着他,使他避過一些險情。他的身體在一種張力狀態,能量凝聚,卻又意想不到地轉向,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生存處境?

看他身體剛健,但在強爽中,左右手卻又可高速糾纏細弧似地打圈,配以特殊的步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踢踏,並不同變化,一份南亞文化的原初樸素氣質,流轉在劇場上空。

《源》這個作品使人看到現代舞的敍事力量,並且把舞動的文化緣、血緣、童話想像、身體、勞動,以及當代社會生活結合起來,自由書寫,處處吐露真情。

這個作品最難得的是艾甘.漢對他遠方族群當代的抗爭有深情的思考,他沒有舞動身體,只是感受,凝聚能量,生出沉緩的動律,是信念與關愛的動態,是熱血的內韻。抗爭的內容並不重要,但通過他的感受,我能體會一份面對強權而團結一致的人民力量。這力量與舞者的身體有力地融合。

我看到艾甘.漢對其族群當代生存的身體感受。我喜歡這份平易,尤其是他的眼神,宛如打開了的心窗,而不喜歡那些包裝傳統文化的現代舞,或煞有介事的儀祭。舞蹈是模仿的藝術,舞蹈家要通過自己的身體模仿什麽?這是舞蹈創作的根本問題。一個編舞家可以不同方向消化文明給他的生命感覺,而最重要的是身體感覺,即不同年代給個人或族群的身體感覺,這份身體感覺通過不同方式記錄下來,而使我們體會到不同年代的特質。所以,現代人如何以舞者的身體捕捉古代文明,又如何與其產生對話,是舞蹈創作的第一個方向。

除身體感覺之外,另外一個模仿方向是在舞台上所呈現的時空,如何與我們的文化結合。艾甘.漢以身體表述他對民族當代命運的關心,這有點像我們中國人所說的「位卑未敢忘憂國」,但也是遊子揮之不去對故鄉的關心。所以,《源》的舞台是文化想像與思憶的空間。

突然想起Paul Taylor 寫到這裏突然想起Paul Taylor(保羅.泰勒),他的現代舞團與那些受到後現代洗禮、多媒體洗禮的舞蹈相比,是較純粹的現代舞,即着重人的身體,着重男女舞者之間的互動。有些人形容保羅.泰勒舞團的舞者身體是世上最美麗的身體,猶如希臘雕塑,強調靜穆的偉大,身體是飽滿的,與二十世紀強調多種變化,向相反方向的反雕塑不同。儘管他令你感到男女舞者像是裸體,但不會令人有色情的想像,而是生命想像。

不過,Paul Taylor 作品中所呈現的生命感覺卻是與時並進的。他初期的作品有一種純美,但在千禧之後,紐約遭逢恐怖襲擊,他創作了《普羅米修斯之火》,所呈現的並非一般簡單的美,而是一種經過起伏掙扎的美。由年輕的純美,至經過生命洗禮的美是兩種向道。若從這角度看,即使Paul Taylor對美的看法沒有改變,但卻是深化了。

《普羅米修斯之火》是一個與「九一一」有關的舞蹈,由舞者扮演飛機,再由另外兩位把他舉起,一架又一架的飛過。不過,在整個舞蹈的進展過程中,我除了想到「九一一」,更想到一些人類的災難。一行一行的舞者在演區內交錯走動,重重疊疊的,男舞者均穿着深色有橙色間的deep V服飾,令我感到每個舞者就是一支火把,重疊的火把像是編織人類文明的故事。這個舞是由文明的摧毀再重建人類的故事。

這也許是Paul Taylor 紐約人的感性,更準確的說是紐約知識分子的感性:對於人類毀滅,對於發生於自己城市的災難,保持冷靜的、並非完全失去理性的態度。這是我十分欣賞的。

盧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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