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香港:《文匯報》2011年11月25日 D1
新加坡《海峽時報》曾評論說:「如果周星馳是一個舞者,他很可能會像黃大徽。」
黃大徽的舞蹈作品,思維跳躍得很,但觀察和表述又很敏銳精確。他也很會寫,看他的微博,短短的文字介紹一個作品和舞蹈家,精煉簡要又好看。有趣的是,他的代表作《B.O.B.* 》正是關於舞蹈與語言。
他半路出家,沒有童子功,沒有技巧高超的身體。曾經,他因為葛蘭姆技巧而對舞蹈產生懷疑;遊歷歐洲後,領悟到創作的基點,才在作品中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
在他的作品中,總有許多問題拋出來。不斷探索可能性,不斷重新塑造,不斷尋找不同的表述方式,對他來說,似乎才是作為藝術家的狀態,不想革新,「不如進博物館去」。
對他來說,現代舞是關於思想,身體只是其次——「我不相信技巧,但我相信狀態。」 ■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圖:進念.二十面體提供
黃大徽是在大專一年級時開始學舞。空餘時間,同學仔們都積極為現實生活作打算,有的去做補習賺錢,有的去馬會投注站打工,他腦子裡卻是個有些「虛無縹緲」的念頭——「關於自己,還有些甚麼東西是我不知道的呢?」在香港,做學生有個極大的好處,卻不是所有學生都會善加利用,那就是參加各種文化活動的誘人折扣。黃大徽把這好處用得盡盡的,看了許多藝術演出,再加上自己個性好動,慢慢地對跳舞產生了興趣。
那個時候現代舞還沒有這麼流行,說起學跳舞的經過,黃大徽也不禁笑出來:「當時康文署好像有很便宜的課程,但是當時他們沒有現代舞,就甚麼都試試,芭蕾舞啊甚麼都學。進去一看,哇,一個班40個人,39個都是女孩子,各種年齡各種身高各種身形都有。剩下來一個男的,大概50歲左右的年紀。」有趣的是,這個男子的衣著比其他人更像舞者,headband,leg warmer……煞有其事地全副武裝。「他做的所有東西都好像努力過度,讓我覺得『好像不是這樣吧』——腳分那麼開會不會有事啊?我開始想,這好像不是我在找的東西。」「逃」出課堂,輾轉之下,黃大徽轉到城市當代舞蹈團學現代舞,一直學到高級班。在那裡,他認識了進念的人,通過了林奕華的面試,在一個演出中露面。他還記得,那是個八十年代的節目,名字叫做《Rooms》。
為甚麼要學葛蘭姆?
當時所流行的現代舞技巧之一,是「葛蘭姆技巧」(Graham Technique),由美國舞蹈家、現代舞先驅之一瑪莎.葛蘭姆創立。葛蘭姆倡導舞蹈不要優美的古典動作,而要飽含意義,情感奔騰激烈,每個動作似乎都要舞者不斷向內求索,奉獻整個身心來達成。她所創立的舞蹈技巧強調以呼吸為原動力,以脊椎為中軸線,讓身體做螺旋式地向上旋轉。直到今天,「葛蘭姆技巧」都幾乎是每個現代舞者的必修課,但黃大徽卻因為跟隨這位現代舞大師的腳步而覺得疲憊莫名。
「跳到一個地步,當我重新去看葛蘭姆的動作的來源,她的脾性、身體的條件,我開始覺得學跳舞很無趣。為甚麼每次上課,做得到老師示範的東西就是好,做不到就是不好?葛蘭姆的身體開的幅度很大,在感情上她又是很強烈的,我不是一個女性的身體,為甚麼一個禮拜幾個晚上都要學她?都要不停地去複製她的東西?我對舞蹈開始有很多懷疑。畢業後,開始工作,有幾年時間基本上我拒絕跳舞。」
直到一天收到林奕華的電話,說得到一個倫敦那邊的委約,問黃大徽有沒有興趣到英國幫忙。創作的酬勞不足以應付倫敦的生活,黃大徽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向公司申請了停薪留職的一年假期,前往英國。
「那時銀行還不是很發達,要買很多旅行支票過去。我把它們放在枕頭下面的地毯下面,到了後期終於體會到成語中『床頭金盡』的感覺。」他笑著說。趁著這次機會,他走訪了歐洲不同的國家,參加了許多大師班和工作坊,也看了很多不同舞蹈節的節目,開闊了眼界之餘,也好像看到自己可以去嘗試的方向。「他們跳舞不是像香港這樣教的,對你的要求也不同。就算是要求很嚴格的芭蕾課,也不會說要你把腳放到多高,而是你怎麼利用自己的身體條件去正確地完成動作。在香港上課,經常是說:你不是做不到,是因為你懶;你的腳可以放那麼高,身體可以打那麼開,人人都可以一字馬,做不到只是你懶而已。而不是像他們(歐洲)那樣,讓你感受自己的身體。」
這種對個人主義的完全尊重和擁抱讓黃大徽重新思考「舞蹈是甚麼」。藝術本就是一件很自我、很個人的事,不是每個人都要做葛蘭姆,而做不了葛蘭姆也不代表就不出色。黃大徽覺得自己就像空了水的海綿,不停地吸收養分,對舞蹈的熱情又重新在身體中聚集起來。
身體啊身體
1995、96年,黃大徽才開始全身投入創作,而《B.O.B.* 》正是他的代表作品。《B.O.B.* 》的最初原型是2002年黃大徽在舞蹈家伍宇烈為城市當代舞蹈團創作的一個作品《Body Talk》中,所編的一個片段,之後發展成為獨立作品在2004年的香港藝術節中上演。之後作品獲邀往世界各地演出,包括巴黎、倫敦、柏林、華沙、曼谷、新加坡等,黃大徽與不同的藝術家合作,將作品不斷變形,發展出不同版本。
「B.O.B.」的意思是「身體啊身體」,身體到底是甚麼?舞蹈是甚麼?在身體上,我們又看到甚麼?Youtube上演出的宣傳視頻中,黃大徽重複一些簡單的動作,但畫面很快被湧出來的各種文字所淹沒。這些文字中有舞評中截取的字句,也有舞蹈中的專業詞彙,在美麗的形容詞和高深莫測的專業術語的夾擊下,舞蹈本身反而變得晦暗不明。
「整個作品和語言有很大關係,語言和舞蹈有很相似的地方。我們經常聽到人家說:你說廣東話都不正的;又或是在北京,他們覺得你的普通話怎麼這樣。語言到底是用來溝通,還是一個權力的遊戲呢?大家又有多自覺這個情況呢?想像一下,如果廣東話成為中國的官方語言,那南方的文化可能就變成主流,粵語歌就變成整個中國的東西。語言和權力息息相關。跳舞也是,很多時候我們被要求要跳到很精確,但是不是要那麼精確呢?如果你跟隨的只是那個動作而不是它的本質,好像沒有甚麼可做的了哦。我總覺得,現代舞應該是關於思想而多過關於身體。」
「我不相信技巧,但我相信狀態。你有很高的技巧,但是沒有很好的狀態,我只能說sorry咯。但是有些人可能沒有那種技巧,但是他用了自己一些和其他人不同的東西,去找自己的一種風格,而其中有他的一種狀態,這個更重要。我常說,我看過最好看的舞蹈是一個灣仔的婆婆,她因為腳有事,走路時總覺得好像有東西拖著她的腳,她一邊走,一邊停下來拖動腳,整個過程那種順暢的過程,那種專注,讓我覺得好看過好多『交功課』的舞蹈。那種東西對我來說比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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