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2日 星期六

黃靜:i-舞蹈節 舞者的「末細」空間

原刊香港:《信報》(Hong Kong Economic Journal) 2011年11月12日 C5

原初記者登門造訪葵涌的工廈、探頭探腦走進多空間舞團的工作室,不過為剛開鑼的「i-舞蹈節2011」做節目報道:獨舞、即興舞、音樂、錄像、本地與海外、新丁與名師、戶內與鄉野、工作坊、展覽、研討會……簡直是要什麼有什麼。

結果,記者為炫目的多樣而來,帶着清晰的問號離去。

這個舞蹈節不像時下愛包羅萬有的藝術節一般心思,卻有如女媧補天,社會的洞太多,他們奔波於為這為那填空補白。

香港藝術家的處境,大家早已心中有數。唯一可以想的,是如何面對它,將鬱結、批判,化為作品,化為一場場藝術事件、一幕幕爆開的煙花和花硝:這或許今年i-舞蹈節有點「末世熱鬧」的原因。

死亡被預言了,但不一定發生。多空間在2009年自資辦i-舞蹈節,反應不俗,今年得藝發局20萬批款,經費不多,但舞蹈節規模還是擴張了。然而,今年的舞蹈節還未開始,藝發局已否決下屆的資助。

去年藝發局自己主辦了香港舞蹈節,「不過將11 月12 月的活動集合,告訴大家香港有社交、中國、現代舞,方向並不明確。」為何藝發局未出發便叫停,他們要繼續親征、要民間收聲嗎?「他們會給理由的嗎?」和多空間藝術總監及統籌馬才和一席談,猶如經歷一個藝術家邊緣的前半生。但大家都不會陌生藝術家如何經年累月和「資源」二字搏鬥,克服官民角力,與群眾的距離——但一切都不止藝術上的。就算是一個市民,追尋稍為偏離主流的所謂「另類」生活,總會受到無孔不入、方方面面的干預和打壓。

第一個園地慘被摧毀

馬才和曾在元朗錦田建造了自己的家和小小的排練工作室,想遠離城市一點,「在擠狹的地鐵車廂裏,面貼面也必須裝作不是如此」。平靜的生活在2000年被官商合力搗破。政府和長實換地,長實在錦田取了一幅,將那裏的小業戶迫遷趕絕,大興土木,建豪宅「四季名園」。

「這是比菜園村早十年發生的事。外面四五十個人來拆屋,當時沒結合什麼力量,三兩個人在屋裏,顯得多麼脆弱。」馬才和當時窒息到想移民。結果他將感受訴諸舞蹈作品《呼吸》,用棉被包裹住自己,在街上「碌」。「2000年在海外如德國德累斯頓、北京、荷蘭,係咁做,但在香港卻受到阻撓。2008年終能乘時代廣場公共空間的爭議時刻在那裏、在旺角街頭,做了這個作品。」這種公共空間的議論一點不新。但一如所料,當他們以白色不明物體之身挨家挨戶走到不同店舖,對方就投訴,投訴他們影響生意,影響市容。

馬才和踏進了香港藝術最邊緣的範疇:舞蹈,還要是當代舞。在不鼓勵人去「動」的社會,票房壓力永遠數當代舞最大。

馬和夥伴嚴明然創辦多空間,兩位都是資深舞者、創作者,曾加入城市當代舞蹈團。馬才和說辦i-舞蹈節,每一次都當最後一次做。多空間匍匐而行了十六年,自2000年,獲藝發局的一年營運資助。

他們策劃舞蹈節的時候, 念茲在茲的是「以藝術家為本」。i 代表着Individuality of independent dancers、Identity、Improvisation,個人又和外間接通,Interaction、International、iphon e、ipad等科技;最後馬才和視i為「唉」的諧音,嘆息香港需要一個舞蹈節。

「多年前在香港藝術節有過這樣的經驗:他們齊集香港成名的舞蹈家,策劃名為『我的舞蹈生涯』節目,劉兆銘、黎海寧、曹誠淵和我也有份參與。藝術節竟非常擔心的說香港當代舞好難sell。這樣的排場也要如此擔心,令人震驚。票最後當然賣得出去,但也令我開始想,為何如此?」馬才和自此對推廣舞蹈傾注更多心力與想像。2004年多空間和一些獨立舞蹈家首辦,大家掏腰包又仆心仆命,太累,放棄了。

但馬才和並未忘掉。2009 年重辦,把和城市空間、大眾較為互動的即興舞蹈、環境舞蹈和專業、講求內在尋溯的獨舞或編舞節目結合。

今年也是一樣,有來自中國、台灣、奧地利、美國、荷蘭和愛爾蘭的舞者,獨舞演出的主題為,「是舞不是舞!?」探問藝術邊界,票價一百幾十;在元朗劇院辦環境舞蹈,跟本地一些前衞偏的音樂家如梁卓堃、黃仁逵、李耀誠合作,免費。還有中外舞蹈錄像,20 元包水果雪糕……向非舞蹈群眾親切招手,但作品不因此降低門檻,鼓勵不拘謹、開放的觀賞心態,但整件事是「嚴肅的冒險」。

i- 舞蹈節想做到普及,一種community art,但馬才和強調「不是商業或保守那種」,更不要刻意淺白化。

台北舞者也辦了一個i.dance 是亞洲少見的把即興與獨舞合一的舞節。曾參與香港的台灣舞者受到啟發,今年在台北華山也辦了一個i.dance Taipei。「為何做這個節?

創新、探索新方向不夠盛行,向傳統傾斜。又沒持久本地特色的節,有一個沒一個的。

「香港當代舞發展積弱,和國際沒接軌得好,平台不多。藝術節近年才向現代舞的平台推展,一向對戲劇和音樂甚為偏重。我疑惑,是香港觀眾口味抑或藝術家發展不夠好?

如今很多時策劃舞蹈節目的,不是內行人。他們追求90% 的票房。那會是什麼樣的觀眾?如此無法帶出高水平的作品。」2009年i-舞蹈節票房平均五成,反而工作坊成績好,不少近滿,有些更額外加位。那些可不像社交舞課堂,門檻一點不低,對未學過舞的人來說,工作坊的主題甚至令人摸不着頭腦。如今年Michael Klien的工作坊名為「編舞是變革的美學;或你的創作建造着什麼的世界?」、台灣著名舞者張藝生設「東方肢體與view point開放即興工作坊」,「那些古靈精怪的課,香港人原來也夠膽報名。」着重身體投入和參與,原始而抽象的體驗,在都市化、高度商業化的社會側重視覺、袖手旁觀的社教觀念大不相同,「這個社會使我們不懂得閱讀身體的符號;中學有視覺藝術和音樂課,但沒有舞。香港地產商搞到你住的地方這麼小,郁身郁勢,撞爛晒啲嘢,屋企人打你都打唔切啦!」

元朗:成功的失敗

改變開始了,在通識教育有一項「other learning experience」(其他學習經歷),舞蹈有份,但就是這樣,永遠成不了正規基本訓練。

在農民家庭長大,馬才和自小便在錦田園農地上跳來跳去。他受不了城市的空間感,亦敏感於身體的自由與解放,十七歲偷偷拿錢學舞,「也會花幾塊錢買一張票去看舞:當時元朗藝術節都幾有趣的,香港芭蕾舞蹈團、海外的團也會來演,第一次看見藝術性的全裸!哈哈。現在多了很多大陸歌舞團。保守、水平低了。」馬才和笑言,畢竟現在元朗(北區)的區議會、地區勢力都屬建制派。

元朗是馬才和最先接觸的土地,第一個家,回歸,被官商趕離;元朗也曾辦過今天不能想像的社區藝術節,但當他後來回到這「啟蒙」之地,擔任元朗劇院的「場地夥伴」,情況便變得嚴峻,「大場地如文化中心、大會堂、葵青劇院,都由大藝團或受歡迎的團做場地夥伴。當時元朗劇院沒人申請,我們便入紙了。其實那裏規劃得挺美的。」劇院外邊有個竹林,柱、椅、玻璃的布局,頗具風格。i-舞蹈節環繞這個被忽略的地方,辦環境舞蹈「跳上跳下跳進元朗劇院II」和環境即興演出「竹林小聚」。

然一切都像在道別。多空間和元朗劇院2009年開展的夥伴關係,將在明年3月結束。

「他們想在票房和人流大躍進。」想起去年舞蹈節五成的入座率。「聞說演出票房沒有五成,康文署會有壓力。那些市場「數字」,是當代舞難以企及的。元朗劇場位置偏僻,需要三五七年才能鋪排、搞起。原本觀眾人數在增加了。」和香港很多走上推手之路的藝術家一樣,面對再難專注創作,和官僚對弈的失落,有時結局還要徒勞,「真的很累,不大想再申請政府資助。或改為私人贊助吧。」但馬才和提起民政局新推出的藝能發展資助計劃,禁不住雙目放光,入紙申請了。彷彿重又看到希望,馬才和不打算放棄。

我想起今年節裏的舞者小珂在其作品的所引:「我大清早起,站在人家屋角上啞啞的啼 ,人家嫌棄我,說我不吉利;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胡適」

撰文、攝影:黃靜

wongching@hkej.com (演出照片由多空間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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