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3日 星期五

盧偉力:近取諸身、遠取於史 —— 《竹林七賢》的心事與憂患

原刊香港:《信報財經新聞》2012年3月23日 C5

《竹林七賢》是旅美華裔舞蹈家殷梅為「香港舞蹈團」編舞的作品,素材盛載着她對人生與時代的憂患意識,是借古人放浪之靈魂,叩擊當代中國人心靈隱藏的一頁。

「竹林七賢」是中國歷史很特別的文化符號。中國傳統有隱士,他們主張「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在動盪環境,政治腐敗,知識分子退隱山林,守住一份人格獨立,是別有意味的:思想的自由,與歌樂,與詩酒,與勞動,交織成動韻,散發穿透時空的情態節奏。

心事浩茫廣陵散

或許就是因為這感悟,殷梅在造型上借鑑了洪磊的造型攝影作品《竹林七賢》,把「竹林七賢」的群體意象,作博喻處理,在角色上,演繹這七位歷史人物的,既有七位男舞者,亦有七位女舞者。對於壓迫人的時代,個人是陰性的,於是「竹林七賢」由女舞者去演繹亦不嫌造作,女舞者甚至是作為定調的形態載體呢。

殷梅對「竹林七賢」的博喻並不止於性別思考,更自遠而近,把魏晉時代(公元220-420年)名士的風流,尤其是嵇康(223-263 年)的悲劇,滲現着當代中國人可以聯想的政治現實。

這政治現實,憂患不遠,第一聯想是所謂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那是領袖以革命之名,誘發群眾非理性批鬥的一頁當代中國歷史的傷口。紅色的意識形態,成為武器,擲向被圍的個體,嵇康的《廣陵散》古琴,破空而來,在舞台上周流,是殷梅借二千年前的一份視死如歸,勾勒出她耳聞目睹的一些人的心事,彈指間,浩浩茫茫,連接廣宇。

個人在時代中是無奈的,甚至是無知的,於是,開場時有舞者手持紅油,在一排背向觀眾的舞者上身橫掃,自右而左 (觀眾視點),然而,竟有未被掃及的,以手肋沾染先前已上色者身上的紅,更珍而重之,真所謂沾沾自喜了。這場的動作構想,是所有意識形態運作的形象概括。是的,曾經有一些日子,中國人很在意要求自己身上要有多一點紅色,最後,自然是「全國山河一片紅」。今天那個百萬紅衞兵手持紅寳書(《毛主席語錄》),熱淚盈眶連續激情高呼「毛主席萬歲」的時代過去了,然而,今天又是否沒有非理性的意識形態運作?若有,個人在群體的盲動中如何保守自我?

殷梅說她的作品是中國舞蹈當代劇場,她亦請來了美國導演Jay Scheib擔任導演與戲劇指導。不知是否因為這樣,整個舞蹈劇場的結構頗為複雜。首先,在場面構成上,演出通過梅花間竹的推進,建立了思考的對位:一對穿現代西服男女,肢體互動中揭示夫妻生活中的種種情感相位,與超越時代、甚至超越性別的「竹林七賢」聯想畫面交替呈現,於是人生的一項主要倫理關聯,與在時代衝擊下人們對生活方式的選擇,通過連續的蒙太奇結構,具體地展現在我們眼前。

中國舞蹈當代劇場

其次,在空間布局上,布景設計曾在劇場空間安排上,特意設置了一個矩形長立方大空間,彷彿是化裝間,使演出構成了形上劇場(meta-theatre)的形態:我們是在看一群舞者演出關於「竹林七賢」的舞作。但有趣的是,在演出後段,大部分舞者都留在這空間,而沒有到台前來。或許,對於舞者,化裝間是真實的,而台前的演出反而是設計。正因如是,現場的錄像機是置放在化裝間中,為要捕捉後台的真,投影幕上,以作對比。

一位舞蹈家會以自己的藝術為時代造像,《竹林七賢》是有殷梅自身寄託的。

穿紅裙的現代女子,在開場與結尾時,在穿黑衣男子企圖制止下,仍然堅持唸出狄更斯(Dickens,1872-1870)小說《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 )開首關於時代好壞交纏的着名段落,讓我們思考權力與自由、壓抑與呼喚的關係。天空開了一個洞,知識分子在落到地上的這塊圓洞上,忍受周遭盲目的非理性攻擊,無怨無悔。

《竹林七賢》是「香港舞蹈團」近年繼《再世紅梅》、《帝女花》之後,在現代舞蹈劇場探索上很值得討論的一個演出。這演出不單展現了「香港舞蹈團」舞者凝聚的身體能量,更證明了他們有豐富的藝術感性,可塑性很高。所以,作為香港主要的藝術創演單位,「香港舞蹈團」應該有雄心不斷拓展觀眾的視野,提升觀眾的品味,更放膽地創造多元化的、有深度的舞台形象,踏上世界舞台。

盧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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