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8日 星期四

盧偉力:舞蹈創作符號學

原刊香港:《信報報財經新聞》2012年6月28日 C5
Photo Credit: Marco Yiu

舞蹈創作,除了有動律之外,亦涉及形象與意象,於是,在一個舞蹈中如何組織素材,如何將形象化為肢體語言和舞蹈動作,並在動靜變化中衍生屬於這素材的節奏,就有一個符號學(Semiotics)問題。

香港舞者經二三十年的積累,在這方面漸見成積,就是一些年輕舞者,在創作時,亦自覺不自覺地運用符號學的建構方法。譬如前一陣子「東邊舞蹈團」的《針言.絮語》,五位創作舞者——葉麗兒、藍嘉穎、植凱英、馬師雅和黃碧琪,以團隊形態,互相支持,在牛池灣文娛中心百餘觀眾的一個場地,為我們呈現了一個頗為有趣的創作,其背後的理性活動,就很值得分析。

想像的女性身體

《針言.絮語》宣傳說「女兒心,針一樣的細密尖銳,充滿秘密及危險感」,又說她們以「自己的女兒身舞出女兒心事,述說着女兒家美麗而精采、敏感又勇敢的故事」。整個演出分為五段,呈現女性身體的私密性和舞蹈想像。

就演出來說,她們對「敏感」二字的想像,確是下個一些功夫的,不過她們似乎着眼在探索女性本身,於是章節關乎女性的身體、女性的生理周期、女性感受世界的方式等。

「針言」,加上「敏感」,體現在女性身體上,是演出中有許多手指與身體的互動:用指尖輕觸四肢,並以這份尖銳但細微的點滴,貫串全身,發展舞韻,像自我身體感覺的妙曼旅行。

另外,《針言.絮語》張開大腿的動作很多,女性與地板,原來可以有非常親密的關係。我們恍如走進女性的私密空間,看她身體的呼喚、需要、蕩漾,看她由地板承托,而虛空中,卻又沒有對象,於是,看到她無端的悶絮,滾地而難解,身體失去了平衡,甚至感受到她下體窒息。

幾位創作舞者的形象想像很坦率。她們是二十多歲的女子,未有當母親的經驗,所以她們女性意識的衍生,主要源自少女時代對自己身體變化的發現,而這亦是每一位女性的共同生命經驗。

成長中忽地流瀉一抹紅,少許血,可以散染整個心靈,不安與焦慮,與驚喜互相交疊,聚焦為「洗滌下體」這一舞台動作。

《針言.絮語》處理這動作,彷彿儀式。首先有一個不大的魚缸推出,見一舞者在其周邊撫盼,俯仰碰觸,體會眼前一小立方水積蓄的訊息,之後,她踏入其中。「洗滌下體」是私密的,是自己的事,「洗滌下體」也是嚴肅的,毋須多餘動作。不過,「洗滌下體」也是自我檢視,當女舞者直立背向觀眾,垂下頭來,我們也彷彿隨她的視線而看着她身體最私密的部分,於是我們見證了女性的「洗滌」。

值得指出的是,她們編舞的想像並不在兩性關係,而是在女性本身。想起男性,是因為月經引起身體空虛,彷彿肚子餓了,就要吃東西,於是「麵包」從天而降,一眾女舞者互相支持,彼送汝、汝送彼,串起成一個小圈子,一人指尖捏出的一角麵包,成為另一人唇間的接合的韻動,中間又形象地把女性生理周期的身體感覺,外化為具體的符號,並結合動作韻律而成為舞。

月經的符號學

《針言.絮語》對女性月經的符號學處理,層層遞進,由感性開始,卻突然來一個邏輯聯想,很特別,很值得分析。

首先見女子在身體的空虛中終於不堪倒下。現代城市女子,不是細碎桃花紅滿地,只是倒在地上,大字形的,並沒有美態可言的倒在地上,並非玉山傾倒,而是攤屍一具。然後,有舞者將酒樽一個一個滾到躺在地板上的女人周邊,彷彿偵探片在地上框畫屍體邊界。後來,她起來,把酒樽排成大半個圓圈,數一數,剛好二十八個,大半個圓,二十八,於是我們明白了:女性每個月醉的日子是二十八天,於是月經的到來,是醒的時候。這角度是很美麗的,不過,這也是智性的美,因為女性感覺身體不適,所以女性意識蘇醒了。

《針言.絮語》在創作過程,有不少暗合了結構主義符號學中二元對位(bina ry opposition)的方法。由女性身體自身出發,醒與醉,現實與白日夢,指尖與下體,這許多理性的趣味,在創作中發揮了很大作用。

幾位舞者,近取諸身,以感性衍發聯想成績固然不錯,但遠取於文化理論,則反而顯得有點隔膜。尾段關於「第二性」(The Second Sex)的論述式再現,對比起前面在直覺基礎上的身體符號構築是乏力的。

女性呈現自己時,由身體發現本我,是舞蹈;以理論植入身體,則只是論述。


撰文:盧偉力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