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4日 星期一

洛楓:將竹林移作化妝間:《竹林七賢》的當代意識與技藝

原刊香港:《舞蹈手扎》(Dance Journal/HK) 十四輯,第三期 (Jun-Jul 2012)


 舞台上沒有竹林祗有一個能活動旋轉的化妝間,也沒有青翠的綠色卻祗有挑逗情慾與暴雨血腥的豔紅,而「竹林七賢」不是七個而是七男七女——這是從美國歸來的殷梅為香港舞蹈團創作作品給我的視覺震撼,不但飛越了傳統固有的框框,而且也逸出了我們慣常對「中國古典舞」的認知和期待,儘管編舞者出入於古代的文本與文人故事,卻大膽翻出了非常個人、尖銳和女性的特殊意念,同時也破格了舞步的挪動,以及古今時空的拼貼。其實,殷梅的《竹林七賢》命名為「中國舞蹈當代劇場」,便已預想這是一個新舊元素交鋒、撞擊,然後變形的品種,我會以一個「亂」字來概括它的形神,這個「亂」不是混亂、紊亂,而是猶如楚辭的「亂曰」,是樂曲終章的眾音匯集與個人抒懷,也是當代舞蹈不依直線、不守正規的反叛意識與顛覆技法,當中包括:「亂世」的政治含義、「打亂視線」的台景切換、刻意「碎亂」的敘述結構、混合中國舞和現代舞的「亂步」、「亂哄哄」人聲樂聲嘈雜一片的視聽感官等等,這就是殷梅心中一直念茲在茲的「七賢」圖像——2008年路經北京,殷梅看見了洪磊的攝影作品「竹林七賢》」,染血的沙地有荒草與蛇,背後有清冷的河與亂石,七個女子穿上非古非今的怪異服飾、束著高髻或坐或立、或凝視或斜睨,如此這般震攝心魂的影像縈繞心懷多年,殿梅決意翻閱七賢的著作,以及劉義慶的《世說新語》,組成了她的亂世景觀,並以此寄寓自況!

寄心在知己:七賢的亦男亦女

魏晉「竹林七賢」就是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和阮咸,苟存性命於亂世他們掙扎於出仕與隱逸之間,縱情恣意於田野山林,或清談講學,縱橫議論老莊玄理,或放任自我,喝酒、嗑藥、祼裎 ,或彼此品題,彈琴、賦詩、作畫、對弈、修飾儀容,形成超脫世俗、反禮教、放浪不羈甚至驚世駭俗的時代風貌,同時也建立了中國文化歷史上最具個人主體意識和自由色彩的典範。殷梅改編的突破首在「性別」的移形換影,以七名長身玉立的女子扮演「七賢」的用意有二:一是回應當時賢士修容耽美的風尚,男子酷愛自我修飾,坊間也戀慕美男,例如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爽朗蕭蕭的嵇康每次外出必受到簇擁;二是寄寓了編舞的女性視點,從「女性」特有的角度理解陰柔男子的落拓身段。「七賢」一分為二,既有男身也有女體,仿古又帶有後現代拼貼風格的衣飾如高髻、闊袍、黑色長襪等每每雌雄莫辨,舞台上的性別聲色更為繁富,時男時女的變換或交雜(如男嵇康配女劉伶),體現了「男生女相」、「女生男相」多元的性別流動,尤其是中國古代文人墨客總帶幾分柔媚,「書生」的造像從來不是鬚眉男子,而是陰柔體質,何況「七賢」之間的交心交往,或琴酒相扶形影不離、或披肝瀝膽朝思暮念、或仗義執言生死與共,本身已經充滿酷兒(queer)的遐想了。因此,殷梅的性別視野正是借題發揮,當男女「七賢」同台彼此舞動或拉扯的時候,是人存陰陽二相的極致,也是自我分裂的二重或多重掙扎,在醒與醉、仕與隱、生和死的界線上踟躕或進退兩難,表達屈辱與放浪的深層矛盾。

深層的矛盾也設於舞台的裝置,殷梅不但將「七賢」變男變女,也把「竹林」移成「化妝間」,形成這個舞劇最挑戰視覺感官的藝術構思。仿若竹枝搭成的化妝室呈半透明狀態,旋轉時像一個活動貨櫃,一面是鏡牆,一面是透視的布紗,開了門窗讓舞者自由出入,也讓觀眾時刻隱約窺視室內的活動情況;舞台四周散落燈架,工作人員在後景穿插,呈現的是原始粗糙的環境,包含了「後設」的言說(meta-discourse),彰顯了「表演性」(performativity)的特質:首先,這是一台經過策劃的演出,舞者進出化妝間就是出入於人物角色的披戴,觀眾必需掌握這種「觀照」的距離,才能疏遠自我的情緒,進入思考的領域;其次,「歷史」也是一台戲,無論公侯將相還是落泊書生,都以自己的生關死劫演時代的盛衰起跌;第三,「政治」也是一個舞台,讓威權的統治者與卑微的反抗者輪流上場,彼此角力,再以眾生為芻狗!從這些象徵的寓意看,《竹林七賢》的化妝間充滿警世意味,又不失荒誕幽默的諷喻,跟舞者的古代服飾及古代故事表面上格格不入,内裏卻彼此撕裂,而這些「格格不入」與「撕裂」又正是「七賢」的生存處境,也是任何政治風景無法趨避的特性,殷梅的深思熟慮完全化入了「舞劇」的主題核心,場景因而驚心動魄!

憂思獨傷心:殷梅的政治寄身

《竹林七賢》讓人震攝於最初,然後感概於落幕和曲終,因為它的政治寓意層層遞進——由起初以紅色顏料髹在舞者的胸腹和腰部,到結尾時「小紅書」的漫天飛擲,嵇康一曲《廣陵散》的斷魂與絕響,浸漫的不單是魏晉的腥風血雨,也直入文革時期無人倖免的政治牽連,而且每逢政治整肅,首當其衝者必是文人和知識份子,或因言得禍,或以文字入罪,甚至身首異處。因此,殷梅的「紅色」意象體現了個人的「歷史心結」,童年遇上文革的她,父親被批鬥,當時歷歷在目的清算與血洗,便形構了今時舞台上的驚風駭浪與痛心疾首,「紅」既是禁忌也是鮮血,道盡了中國政治的殘酷與傷痛,再讓觀者連繫至今未散的夢魘……

劉伶醉臥以天地為衣褲、阮咸情狂居然戴孝追婢、嵇康打鐵傲然得罪權貴、阮籍好酒途窮而慟哭等等,殷梅從劉義慶看似零碎實則簡約精深的筆記小說擷取片斷,以多重視點的散射,在台上不同的方位同時上演,這邊廂劉伶清脆地拉響啤酒罐的蓋子,那邊廂嵇康揮著鐵鎚橫走,觀眾只憑所見而自組鏡頭,既流動又跳脫,雖然有點散亂,卻開放了「當代舞蹈劇場」重塑舊文本、開拓新視野、回應時代訴求的感官與感性!



洛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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