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1日 星期六

洛楓:當「舞蹈」化成「錄像」:翩娜.包殊與大野一雄的永恆定格

原刊香港:《am post》2011年10月

當「舞蹈」變成錄像、記錄片,甚至立體電影,它還是原來的模樣嗎?答案是否定的,因為經由剪接、鏡頭、聲效,以至旁白和視框的取捨,早已變成另一種「視覺形構」了,但我們執持的不是「舞蹈」如何被轉化錄像,而是經由電影技法處理後我們到底「看見」了甚麼?帶着這種懷想去看「跳格舞蹈錄像展2011」,雲.溫達斯(Wim Wenders)的《翩娜3D》(Pina 3D)和慈安里.狄加布亞(Gianni Di Capua)的《神貌詳和》(O, Kind God)便給我奇異的體驗,前者是科技高度化的「舞蹈電影」,利用三維影像重塑舞蹈空間與觀者位置的變換,動感而且動人,後者卻採取傳統的紀實手法,以長鏡頭攫住舞蹈大師晚年的風景,在死亡與腐朽之中平地拔起湧動的力量,同樣攝人心魄,動人心弦。
早於上世紀八十年代認識翩娜.包殊(Pina Bausch)的雲.溫達斯,一直念茲在茲要將包殊的舞蹈跟電影結合而成新的視像世界,但辭逝於2009年的包殊等不及了,影片由紀錄變成悼念和致敬。《翩娜3D》交叉三種視覺特色:首先是3D立體影像的界面,尤其是舞台空間、鏡框形態的視像效果,讓觀眾猶如置身真實的劇院,以「身」代入台上舞動的場所,鏡頭隨舞者的身體律動而橫移、拉近、搖曳或迥旋,觀者的位置也不斷遷移變化,長短拉近的或疏離或投入,形成帶點現場虛擬觀照的景觀,但瞬間又被抽出鏡頭外,重整思考的視角。這是首次讓我發現「3D特技」在荷里活制式以外另類的美學實驗,因為它不再為了嘩眾取寵、純粹刺激感官而來,而是重塑了「舞蹈」與「觀者」的多元層次,人在台下或框外看,經由多部攝影機的角度和剪接,每個動作都有無限複合的可能!第二是紀錄的敍述、訪談與作品再現,《翩娜3D》其實不是關於包殊生平軼事的紀錄片,而是聚焦於她的舞蹈作品,因此紀實的部份主要是「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幾代不同的舞者回憶的口述,述說他們跟包殊合作的過程和感受,鏡頭在每個團員口述之後便剪入他們各自為悼念包殊而編創的舞步,如此交叉剪接,形成既論說又抒情、既言語又影像的結構,然後導演又這些段落再錯落於包殊幾個經典作品的再現,當中包括《穆勒咖啡館》(Café Müller)、《春之祭》(Le Sacre de Printemps)、《月滿》(Vollmond)、《交際場》(Kontakthof)和《康乃馨》(Nelken)等等。由此看來,《翩娜3D》的敘述共有兩個面向,一是訪談的實錄,二是舞台作品的再造,虛實相間也彼此呼應,將包殊的生命空間疊溶於人生與舞台的交遇中。第三是「地方」(place)和空間(space)的移換和擴張,除了借用3D技法將影片的空間變形和拓展外,導演也在拍攝的實景下功夫,讓舞者舞動的地方從劇院走到城市的中心或邊緣,如馬路、公園、工廠、樹林、草地、荒漠、溪澗、海邊等等,帶出身體無時無地皆可舞動的意識,也讓觀者深刻體認包殊的舞蹈如何跟她生活的城市呼吸與共!
跟《翩娜3D》很不相同,狄加布亞的《神貌詳和》記錄了日本「舞蹈」(Butoh)大師大野一雄九十多歲的晚景生活,影片由早晨一天開始,大野起床後坐在榻榻米上讀詩刊、坐在桌上吃早餐,都不由自主地舞動雙手,然後由兒子駕車送往復健醫院,再被推送到空無一人的劇院,影片接下來的整個情景便從這裏開始:坐在輪椅上的大野早已患上了老人痴呆症,已經無法記起曾在這個地方演出自己的作品,但在鏡頭攝錄的一刻,他悠然地舞動手和臂膀,甚至上半身的胸腰,漸漸做出「舞蹈」的動作來,或伸手提舉向天,或屈指彎入內心,時而靜止,時而劇動,在連綿數十分鐘的「長鏡頭」(long take)下,大野以手代足忘我也忘情地返回自已太初的舞蹈世界,臉上綻放仿如嬰兒初生的容光,而觀眾也漸漸被融入、被觸動於兩望的相忘中!個人十分欣賞導演這種大膽的構思,綿長的鏡頭除了少量的橫移、推拉或變焦外,便一直凝定在那裏,極具張力的捕捉了大野身體的存在──是的,對大野來說,身體的記憶遠遠超越思維的記憶,即使往事成了一片空白,但「身體」仍然銘刻動作的流向和表達,舞動的意識往往能克服肢體的殘障;再者,一天為舞者,終生便是舞者,終生為舞者,則每天也是舞者,因此,導演才從一天的生活出發,攝錄大野這種日常的形貌,鏡頭平實,但溢滿尊嚴、氣度和詩意。
如果說真誠的舞動不因年齡、記憶、身體的退化而殞滅,那麼當「舞蹈」化成錄像時,便是將這些不朽的光彩永恆定格!

洛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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