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1日 星期六

洛楓:反轉性別樂園:楊春江的對影獨舞


原刊香港:《舞蹈手札》(Dance Journal) Oct/Nov 2011 p.7

沒有奢華炫目的佈景,沒有五光十色的衣香繽影,空無一物的舞台祗有一幅可隨意摺叠、伸縮、變形的白色布幔,隨燈光移換場景,祗有舞者突出肌肉線條與能量的身體,隨巴哈的樂章和非洲的鼓樂而翻騰跳躍,越是簡約的空間,越呈示了編舞者複雜的意念和心思,楊春江的經典再造《灵灵性性——天體樂園2011》關於身體、性別、愛慾與自我,滿載哲學思辯,表面抒情流麗,從個人出發,帶著鮮明的自傳色彩,從誕生、成長、家族、血緣牽纏於跟他人及世界的關係,是一趟跟自己的靈魂獨舞、一場自己跟內心的對話;然而,内裏卻觸及個體存在與情慾追求的普世意義,像人到底從何而來、成長是否身不由己、如何跟孤獨相處、怎樣突破生活框架的限制等沉重議題,楊春江都以輕盈跳脫的步調與之纏綿交鋒,既繾綣而沉溺,猶如水仙愁看花顏消逝,卻不失赤子之心,將自我還原太初的赤裸狀態,這「赤裸」不單是身體的裸現,更重要還在於內在意識的深層挖掘。因此,「性別易裝」(cross-dressing)、「雌雄同體」(androgyny)與追尋「他者」(Other)便成為《灵灵性性》的一體三面,從不同的面向切入編舞舞者(dancer- choreographer)仿若前世今生的對照——十二年前初演的《灵灵性性》探討身體、舞蹈與科技結合的可能,十二年後再造經典,卻從原有的材料發展不一樣的內容與主題,對性與性別(sex and gender)的關注,讓楊春江更義無返顧的豁出自己的身體。

「雌雄同體」的舞台景觀
《灵灵性性》共分十四個段落,從「本來無一物」到「物我兩忘」,中間歷練「鏡花水月」、「混沌天地」、「逝水流光」等不同場景的調度,展現「生命」與「性別」從成形到異變的歷程。第一個蕩人心魄的場景是開首的「性別易裝」,楊身穿白色女裝衣裙、頭戴高髻假髮、腳踏高跟鞋,走到台前將身上的衣飾逐一剝褪,最後男身裸裎,是赤條條而來的空無狀態,然後背向觀眾走入台上對鏡起舞,當兩邊布幔慢慢收攏將他裹住向上提昇時,幽緩的水聲配合星空的錄像,舞者以屈摺的身軀返回母體的子宮。《灵灵性性》的開幕簡潔利落,舞台意象深刻富麗,男身女裝的易服及衣飾的層層褪落顯示了皮囊色相的不可靠、性別符號的不確定性,尤其是表面是褲子攤開了卻是一塊布、表面是上衣拆解後卻是一條褲的裝置,更以玩味的幽默顛覆了定型的衣架和框架,性別不但可換可變,甚至隨心選擇。

第二個匠心獨運的場景是中段的「雌雄同體」,楊春江借用12年前的錄像跟現場的真身共舞,但有趣的是布幕上的影像是穿了短褲的男身,而舞台上的真人卻披上半截曳地的雙層紗裙,影像時大時小,動作與節奏硬朗陽剛,真身卻翻著裙襬蹁躚旋轉,意態撩人,人與錄像彼此疊影,構成一陰一陽、一男一女的對舞互照,「雌雄同體」的形相不言而喻。法國文論家克莉絲蒂娃(J. Kristeva)曾根據柏拉圖(Plato)《會飲篇》(Symposium)的故事,分析「雌雄同體」的文化含義:太初的人類原是雙頭、四足和兩個身幹的,雙身兼具兩種性別(或雙重同性),但由於力量龐大,天神將之剖成兩半,成為單首、兩手、兩足的個體,卻要終生追覓失落了的另一半,這種「雌雄同體」的原型,說明了人性本存男女二相,而追尋異性或同性也是自然取向;克莉絲蒂娃將這些寓意進一步拓展為「男同性戀」(male homosexuality)的論述,所謂「愛慾」(Eros)原是同性慾望的鏡光反照,爲了尋回失落了的另一半自己,主體的「我」汲汲想望的其實是鏡內的自己,那就是另一個「他者的我」(an alter ego),由是更不可得而慾求不滿。從這些角度看,楊春江的「雌雄同體」正是一身二相、一人分飾兩角,既分裂又組合,既是慾望主體又是愛戀的對象,類同「水仙子」(Narcissus)的自戀狀況,痛苦與欣喜皆自我圓足而不假外求;基於這些前提,他在後面「得不到你我他,便變成你我他」及「自我同居」的段落,更以聲東擊西的舞台效果編演了一場「追尋他我」的愛慾遊戲。

「複製自我」的科技界面
《灵灵性性》後段引人入勝的地方在於充滿創意和黑色嘲諷的舞台聲色,以及台上台下打成一片的互動氛圍——首先,楊春江借用燈光打造「對影成三人」的追逐動作,跟自己的影子玩耍「捉迷藏」的步法,在自我奔跑與跌撞之間揭示「愛一個人」不過是尋找跟自己相似的對象,但孤獨的「情愛」最後往往祗能擁抱自己的身影!然後他再通過即場的錄影技術複製無數「楊春江」的臉孔和身影,被此攫捉,卻又徒勞落空,暗示人世間尋尋覓覓的愛慾永遠得而復失,只好冷冷清清的將自己變成對方來戀戀風塵,卻發現原來被遺棄的個體既孤獨又豐盛,所謂「自我同居」就是「雌雄同體」的並存共處,「自我」與「他我」合二為一。最後,「楊春江」的複製面孔從台上散落台下,打印觀眾的臉上再投影白色的布幔,舞者也翻身於座位之間尋尋覓覓,由是觀眾也不能避免的參與這場追逐遊戲而身不由己,並各自躬身辨認分裂了的自我或他我。個人很喜歡這個場景的構造,讓舞者躺在台上跟錄像打架的設計,帶有幾分電腦遊戲界面的虛擬景觀,卻又那樣賞心悅目而含義深遠;讓舞者翻落台下抓捉自己的面孔猶如一趟人海中尋找自己、他人身上建造自我的旅程,由是分裂的「楊春江」不單跟自己的影子跳出雙人舞,還跟複製的錄像合演群舞直至群魔亂舞而分不清主體和客體。至此,舞作的意境和層次拓闊了,正如標題所用的簡體字顯示,「灵灵」猶如一個男身的「火柴枝」人形,《灵灵性性》便由首幕「雌雄同體」的性向探索,落入生命個體存在的普世觀照。

楊春江是香港少數具有酷兒性別意識的獨立舞者,既能文、也能舞,能出入於舞蹈理論和歷史之間寫出動人的舞評,也能單挑複合多變的舞台風景,將拂了一身還滿的生活與成長創傷化成線條硬朗、思緒柔媚的舞蹈故事,為風雨飄離的城市烙下了獨立蒼茫的酷異身影!


洛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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