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香港:《信報》(Hong Kong Economic Journal) 2011年10月14日 C5
美國現代舞大家瑪莎.葛蘭姆 (Martha Graham,1894 -1991)在自傳A Dancer's Life 說:「並非是她選擇舞蹈,而是舞蹈選擇了她,因着這選擇,她活了一生。」她接着說她矢志舞蹈藝術,因為她發現人類身體是美妙的:「看看鏡子中的你,看看耳朶如何依着頭顱,看看髮線如何生成,看看手腕的所有小小的骨頭,你會發現這是奇迹,而舞蹈正是對這奇迹的歡呼。」身體對於現代舞來說,可以說是目的,亦因為要解放身體,現代舞先驅鄧肯 (Isadora Duncan,1877 -192 7)走過萬水千山,找尋更自由的、與音樂旋律合韻的、有生命感覺的動態,而生發出二十世紀人類文明的一項重要藝術表現形式。
香港舞蹈自七十年代末開始有專業藝團以來,至今已有一定的發展,在藝術表現上可說是頗多元化的。接着下去,要更上一層樓,必須要有開拓的美學探索,要能以舞蹈呈現時代,要表達對文化的思考和體會,要處理日復一日的生活經驗。
在我們這一代舞蹈工作者面前,有許多迫切課題,其中不能迴避的是:如何呈現當代的生存感受?所以,香港舞蹈的身體探索,並非指如何用身體作出高難度的動作,亦並非單單展示漂亮的身體,韻律性的動作,而是如何以身體呈現當代文明,如何以身體呈現香港人。
身體的文化性葛蘭姆談到的身體是中性的,是人的身體,非關男女性別,而我們都知道,身體有趣的地方是關乎不同具體的特質。因此,身體除了涉及與生俱來的性別、種族、高矮肥瘦等方面之外,亦涉及文化氛圍、階級、職業、價值觀等等社會因素。
流行文化、大眾傳媒、世俗社會往往基於集體欲望、市場定位、民粹定見來看身體,而對舞蹈中的身體更有特定的凝視(gaze),受社會主導意識形態(domina nt ideology) 所模塑。所以身體的探索,是美學選擇,更是面對時代壓抑,舞者的視野與勇氣。
最近,楊春江在前不久的《灵灵性性天體樂園》中,對身體的探索就很勇敢。
開場時,他以女裝紗布裙上場,與觀眾戲謔又半帶誘惑的拋媚,這是讓我們墮入世俗社會對所謂女性定型或者易服男性的凝視,但是他馬上又將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卸去 (或者拋開),最後在一次燈轉時,赤體步向台後,展現凝緩的體姿。
他讓身體變為舞蹈的本體範式,從女性打扮開始,以赤裸男體直面觀眾,然後,在舞蹈推進過程,男體的楊春江以他的身體動態,超越了男女,而確立了人的身體本身。這是以現象學的還原,讓我們經驗矛盾,並在這過程中突然啟悟。這就是我所說的以身體探索處理社會文化狀況了。
性別與身體
香港有很多女編舞家,都會利用女性的生活/生命/身體作為素材,例如黎海寧與梅卓燕吧。但她們兩位的舞亦有所不同,似乎黎海寧比較着重關係,無論是女性與女性之間,抑或是一個人與一班人之間,她強調的是關係的邏輯,由此而誘發的動態、情韻和意象;而梅卓燕的作品,似乎是女性自己去感覺身體內一種莫名的呼喚/壓抑。
正因如是,梅卓燕會有她的「日記系列」,由早期的《遊園驚夢》中期的《華麗與滄涼》到近期的《藍舞》、《日記——謝幕》,都有滲透性的女性生命與身體。她在作品中挪用過張愛玲,華麗與滄涼,是來自張愛玲的美學形態;而黎海寧在排演《雙城記》時,她主要是把張愛玲的晚年思緒與生存景況,與她作品中的人物混融,生命裏有多揮之不去的噪音。梅卓燕似乎關心身體的內在經驗,黎海寧則透現生命的關聯。
女性書寫
西方女性主義(feminism)的發展,六十年代第一波要追求男女平等,第二波追求互相尊重/合作,第三波則是肯定女性的特性。這種特性可以是來自生命感覺或表達形式,甚至是書寫的狀態,有些人認為,女性的書寫並不那麼團塊性, 可能很零碎,像很多生命不同的感覺堆在一起,並不能用一種方式或一個框架去解讀。所以,我們也許可以探索香港舞蹈中的女性書寫與女性身體的問題。
幾年前,黎海寧編過《女書》,結合傳統女性只傳給自己女兒或姊妹的書信,以及吸收香港女作家西西及黃碧雲作品的感覺而發展,可說是由傳統到現代的一個創作。黎海寧在《女書》中間有幾段編排很特別:有很多男女起舞,但卻並非群舞,而是一對一對男女,各有各的動作,各有各的爭持,是很多元化的男女之間的情感角力。當中一些女舞者,卻故意擺脫與男舞者共舞,而是跟其他女舞者起舞,黎海寧好像嘗試說出在感情角力中,也有女性去尋找自己的生命感覺和生活方式的時候。
盧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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