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18日 星期二

鄧樹榮:D V 8《講唔講得先》與反華爾街

原刊香港:《信報》(Hong Kong Economic Journal) 2011年10月19日 C5


來自英國的DV8形體劇場(Physical Theatre)的《講唔講得先》(簡稱《講》)雖然已經演完了一個多月,但它帶出的戲劇、舞蹈、文化、宗教及政治等問題仍然十分值得我們關注。

《講》的表達形式是舞蹈/動作加語言,這種表達形式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在巴黎也有接觸過,我參加一個題為「舞蹈劇場」的工作坊。主持人基本上運用了「視點理論」(viewpoint theory)的原理去建構空間、能量、時間、形體動作,再加上一種他們稱之為「相輔相成」的理念,去建構兩個表演者(A與B)的關係,A與B的狀態可以是很相似,亦可以是完全相反,也可以看起來毫無關係,然後導師再在這個基礎上令表演者加上語言,於是最後產生的結果就是兩個表演者一邊做動作(可以是抽象的動作),一邊說話。有時我們會看到動作相當合乎邏輯地配合語言,但有時又會毫無邏輯,有時很嚴肅,有時又很有趣。那次的經驗使我深刻地體會到語言加上動作催生出來的想像空間比光是語言或動作都要大,但這種想像空間很快會飽和,所以工作坊的習作都不能超過三分鐘。

中立態度邊做邊說

《講》的演出章法有點兒來自「視點理論」,當然,創作者未必是有意識地運用它,但當代舞的創作人(特別是在西方),一定都懂得「視點理論」,使用與否,如何使用及如何吸收轉化則是另一回事。

這個演出給我最強烈的感受就是表演者能以一種看似中立的態度,邊做動作,邊說出異常密集及思辨性豐富的台詞,這種能力殊不容易。從表演者控制身體及節奏的能力,我有理由相信,他們絕大部分應是舞者而非演員,導演/編舞要訓練舞者說出這種台詞肯定要花很大苦工,但總比訓練演員跳舞(特別是跳這種舞)較為輕鬆,因為這種舞法看似沒有很大難度的技巧,如只揮動一隻手做出一些簡單的線性工作,或具備節奏地前後步行,但這樣其實更具挑戰性,因為表演者要掌控的身體平衡、節奏、虛實,呼吸比運用全身的外顯形舞蹈動作同樣困難,因為舞者要操控身體,由大化小,由小變大,又要始終保持內裏的那股勁及意念,又要說出能讓觀眾聽得到的台詞,中間的聲線操控,對演員來說本已不簡單,何況是對舞者?

開首的一段男子獨舞震懾全場,他依靠一塊牆做出乾淨利落的動作及說出「你們覺得自己在道德上比塔利班優勝嗎?」的一連串台詞,使我突然問:此人何來?

是神?還是人?接着,那堵牆變成好像一塊鏡子,鏡子裏出現另一男子的剪影,這種舞台幻覺亦是神來之筆。

公開挑戰伊斯蘭文化

接着的個多小時雖然都重複着同一套舞蹈文法,但由於舞者的不同組合,說出具備不同內容及詩意的台詞,加上錄像等媒體的介入,整個演出仍然能流暢地進行。從藝術上的角度講,我們的戲劇及舞蹈工作者應該能夠從這個演出得到不少啟發。但我更感震撼的是它的內容。

我記憶所及,這是近年公開與伊斯蘭文化作正面論戰的一齣舞台作品。據該團的藝術編監及《講》的編導萊德.紐信所言,這個作品的起點本自該團上個作品《「直」話直說》的資料搜集過程,該作品探討宗教對同性戀的看法,他得出的結論是:伊斯蘭同性戀者遭受英國的伊斯蘭教徒可怕的對待。

他沒有進一步說明他為何要創作這個作品,又為何只寫出伊斯蘭同性戀者的困境。然後他再立論,認為不敢公開討論伊斯蘭文化是由於伊斯蘭恐懼症,是自由主義者的盲點,亦是「後殖民者」愧疚下的遺物。他在《講》中大量羅列伊斯蘭教徒及非伊斯蘭教徒的著作、講話、故事與影像、以紀實式舞蹈劇場的方法去呈現伊斯蘭文化與現代文明格格不入的現象。他的舞者亦包括不同的族裔,頓然使人覺得關注伊斯蘭文化不文明的狀況不只是白人的主觀意願。

從一個廣義的角度看,這是一齣政治作品,指出伊斯蘭文化具備某些不容於現代文明最基本自由的東西,特別是男女不平等,不容外教人士褻瀆古蘭經及先知穆罕默德,並要追殺褻瀆者等等。

但他沒有解說這些自由是誰人來界定,而又是根據什應標準來界定。但從整個作品的素材選擇,我們不難發現:標準是西方文藝復興年代以後,到今天的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亦即馬克思預言的國際資本壟斷(或是現在指的全球一體化)年代下的「人權標準」。他亦沒有進一步描繪為什麼伊斯蘭文化會與現代文明接不上軌,是教義本身的問題?是某些詮釋教義的掌權者的問題?

是接受了西方文明的伊斯蘭教徒反抗他們的傳統引致的問題?還是中世紀十字軍東征(羅馬教廷要奪回被伊斯蘭統治的西亞地區而引發出接近二百年的戰爭)的後遺症?

文明歷史不斷重複

紐信是英國人,如果他沒有經歷基督教以外的靈性及文化經驗及對西方的文明作出深切反省,自然很難擺脫這種想法。不過,作為一個藝術家,他能提出這些尖銳的問題,從創作自由的角度講,亦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最少,這個作品雖然立場偏頗,但或許能引發出某些觀眾的嚴正思考,不過,對於那些認同西方文明的觀眾來說,《講》其實極有可能只會強化他們對伊斯蘭文化的一貫看法。

歐洲自十五世紀海上擴張之後,便實實在在的影響及統治整個世界,冷戰結束,美國代替歐洲,史無前例地變成唯一霸主。美國的利益成為它所有行為的價值標準,而它的盟友(包括英國)亦要半自願半被迫地維護這個標準。價值標準之一便是宗教,宗教不單是一種靈修,還是一種解釋世界及人類在世界中位置的權力結構。所以殖民者帶給殖民地的禮物,除了炮火,便是宗教。宗教透過正式的宗教活動及辦學來發揮其影響力。

像其他宗教一樣,伊斯蘭教亦有權解釋這個世界及人類在其中的位置,以至用自己的方法去執行教義。外教人/本教人如果不同意,便有可能發生流血衝突。遠者像上述的十字軍東征;較近者,像十六世紀的羅馬教廷因意大利天文學家布魯諾堅持哥白尼的「日心說」而活活將他燒死;再近者,「九一一」事件..歷史原來不斷重複!

過去幾百年,西方的文明確實有不少可取的地方,它的人本主義解放了人的思想與創造力,使它的物質生活及科技領先全球。但這等東西亦促使大部分的西方人肆無忌憚,在殖民的年代,不公義的事情舉目皆是,後殖民者有愧疚,其實很正常,這種局面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

今天,無論你出生於任何一個角落,你在生命的某一階段其實都必定要接觸西方為代表的現代文明,你到時或許要問:我為什麼一定要接受這種文明?為工作?

為了成為大多數?還是它真正地代表人類的價值?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此等問題尤其重要。

由紐約居民佔領華爾街而引發出的全球反金融行業,不是偶然的。你的態度又如何呢?


鄧樹榮

>>"Lloyd Newson is not British, he's Auatralian and danced in New Zealand before he moved to UK :)"...
...Thanks for Daniel's corre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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