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14日 星期五

尉瑋:遇上布拉瑞揚與鄭宗龍 閒說他們的跳舞二三事

原刊香港:《文匯報 》 2011年10月14日 C6

上周,台灣的雲門2在進念.二十面體邀請下訪港,帶來布拉瑞揚、鄭宗龍、伍國柱、黃翊4個編舞家的5個舞作,新鮮亮麗又風格迥異。最難得的是,演出中間,編舞家布拉瑞揚與鄭宗龍交替上場,幽默自然地為觀眾簡短介紹每個舞作。兩位帥氣男性在台灣各自擁有不少粉絲,但對香港觀眾來說卻可能是新面孔。演出後,記者忍不住約他們閒話家常,一起聊聊他們自己,與跳舞這回事。

快樂的勇士布拉瑞揚

被大家親切地稱為「布拉」的布拉瑞揚.帕格勒法是台灣排灣族的原住民編舞家,他說自己是山上長大的小孩,從小唱歌跳舞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排灣族的吟唱或舞蹈都比較嚴肅莊嚴,通常在慶典儀式中登場,與跳脫自由的現代舞完全不一樣。12歲時,布拉看到了雲門的《渡海》,看著男舞者在台上翻滾,突然下定決心「要成為那個人」。「12歲就立志當舞者,對一般人來說很不尋常。我是原住民,住在偏遠的貧窮村落,那裡教育水平也不是很高,對我的家人來說,這個決心很不可思議。 12歲時,我根本不了解舞蹈是甚麼。」

 但這小男生卻不是想想就算了,不僅就此為自己定下終身志願,更馬上行動,報考國中的舞蹈實驗班,順利考上後卻遭到父親的完全反對。沒法學舞,他便在每個課間小息疾奔穿過學校,趴在舞蹈班的窗戶外看一段舞蹈課,一看看了好幾年。看得連舞蹈班班主任也受不了,就提議他去考高雄左營高中的舞蹈實驗班。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他騙父母說是到南區去考好高中,隻身來到高雄。「那時我沒有舞蹈訓練,芭蕾甚麼的也不會,只有一個想法:我是原住民,我會跳舞,我不怕。」

 到了考場,才有點傻眼。「每個人規定要穿膚色緊身衣和舞鞋,我小時候更黑,才161公分。膚色緊身衣穿在我身上變成白色,我也不知道要配白舞鞋,買了一雙黑色鞋子。白白一身配黑色舞鞋,可想而知有多醜!」林懷民老師剛好就是主考官,後來和布拉形容,當時14歲的他就像一隻驚恐的蟲一樣東張西望。

 考試開始,每個考生自報家門,才14歲的年紀,已經有人學舞10年。布拉聽得下巴都快掉下來:「我突然覺得他們都在騙人,怎麼可能4歲就在學芭蕾?我好沮喪,覺得自己考不上了。」剛剛準備要離開,沒想到一直沒說話的林懷民突然問:如果你考上的話,會不會來念?「那個161公分的小黑人好像一下子長高成180公分,我狂點頭:會會會!」

 如願考上左營高中舞蹈實驗班,卻還是得不到父親的肯定。在部落中,布拉爸爸是鄉長,小有地位,和別人說起兒子,總是自豪地說「左營高中」,卻絕口不提「舞蹈班」。「我聽到,好難過,就更要發奮做出些甚麼來,所以很拚很拚。我一直在部落長大,到城市感覺文化差異很大,一開口有山地口音,全部人都在笑我,我卻不知道為甚麼。再來我一個人要在外面租房子生活,很想家很想放棄,就是因為爸爸沒有講『舞蹈班』,我憋著一口氣一定要做出點什麼給他看。」

「忽然」編舞

 大學時,布拉主修的是表演,本來和編舞沒有關係,卻因為畢業表演時同年級沒有編出好的作品而和製作人槓上了。「我們上一屆的作品非常優秀,我覺得好丟臉,就和製作人說作為舞者,我不要跳這些爛舞。製作人就說,你嫌不好你就編啊。我這種激不得的人,乾脆按照編舞專業的標準,獨舞、6人舞、10人舞一下編出三個來。」這三個舞,「一不小心」都被選上了。這個從12歲就立志要作舞者的人,突然走進了編舞的世界。卻沒想到這一次跨越,也讓他重新「跨回」自己的原住民身份。

 布拉的原名其實叫「郭俊明」,布拉媽媽說,那是「英俊又聰明」的意思。「人真的是,在創作的時候就會開始問自己是誰。我在高一的時候,因為文化衝擊,讓我覺得自己是次等國民,我講的國語不是國語,黑色的膚色對我干擾很大。高一到大學四年級我都在否定我原來血液中的東西。我拚命學標準的國語,把自己打扮得很時尚,像當下年輕人的樣子。但當我開始創作,會突然發現:我是誰?於是我開始重新學母語,把名字改掉。以前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誰,現在,我要別人都知道我是誰。『布拉瑞揚』,對,我是原住民。當時是1994年,還沒有人像我這樣把名字改回去。」

 原住民的名字是祖先傳下來的,布拉瑞揚.帕格勒法,意思是「快樂的勇士」。「快樂的勇士,英俊又聰明,很好嘛。」布拉哈哈大笑說。

6人出遊

 布拉的作品一經登場就大受好評。他被羅曼菲稱為「台灣舞蹈家難得的後起之秀」,發表「布拉瑞揚獨舞展」後,也成為了第一位發表個展的在校學生。之後的布拉,從2004年開始擔任雲門2的駐團編舞家,其後幾度赴美,更於2009年與2011年分別為享譽世界的美國瑪莎.葛蘭姆舞蹈團編創經典《悲慟》系列與新作《Chasing》,紐約時報這樣寫道:「強烈的感染力,清新且獨樹一格的風格,使布拉瑞揚的作品最為顯著出色。」

 《出遊》是布拉為雲門2編的第一支舞,撐著傘、拖著行李箱的白色男人,不斷被套上衣服又被扯掉的女生,穿著黑衣來回奔跑的人,漫天飛舞的白色粉末,被白布覆蓋的身體……舞作有一種詭譎又神秘的氛圍,像是一幅超現實繪畫,種種場景像是指向死亡,懾人心神。布拉卻說,當時的自己根本不清楚到底要編甚麼,一切都是跟隨直覺,那許多奇怪的道具和畫面都是惡夢中的情景。「可能是壓力太大吧,一直到2007年前,要編舞我就一定做夢。」他說。這次重排這隻舞,他選用了另一種方式,讓舞者把自己的故事放入其中,這不再是布拉瑞揚一個人的「出遊」。

 六個舞者,有六個故事。

建房子的人鄭宗龍

 比起布拉「12歲立志」,鄭宗龍說自己對於舞蹈一直有很長的掙扎過程。

 他第一次跳舞,是幼稚園畢業時,為爸爸媽媽跳《捕魚歌》和《小放牛》。到了國小三年級,學校發了一個舞蹈實驗班的單子給大家,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鄭宗龍自己剪了生活照就去報了名,跳的就是《捕魚歌》,一考就考上了。之後從國小到國中、高中、大學,到進雲門,他一路走得順順利利,只是心裡好像一直有疑問:舞蹈到底是甚麼?直到大學突然發現,自己好像甚麼都不會,只會跳舞。

 國中時,鄭宗龍有一段「學壞」的日子,和人打架,學抽煙,最後更因為吸毒被警察抓,要接受保護管束。「每周六、日要到法院報到,聽演講。我比較幸運,遇到的觀護人用不一樣的方式讓我們度過周末。一般來說,是坐在大禮堂,對面是偷錢的未婚媽媽,旁邊是偷摩托車的,或者打架傷人的,全部都是很奇怪很特別的人。觀護人就帶我們去孤兒院或者植物人安養中心,讓我們呆在那裡自己規劃活動,或者做義工。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回去之後,我比較懂得珍惜自己,不會再走壞路。慢慢的,讓自己好一點,再好一點。到了高中,交女朋友,再讓自己更好一點點。」

街上長大的孩子

 鄭宗龍說,其實一路上他都很懷疑自己,不清楚舞蹈是甚麼,也沒有那麼地投入。他形容自己是街上長大的孩子,比起舞蹈,好像在街上跑來跑去更加自由自在。「我們家是賣拖鞋的,一有空閒,我就扛著一大包拖鞋到市集上擺一個攤子自己賣,我喜歡沒有人管我,吆喝甚麼的我都可以,在那裡自己玩得很開心。一直到要編舞,大概28、29歲才停下來。」

 他的第一個作品是《爻》,名字取自《易經》。「我讓一個舞者被一條線吊在天空,背景的聲音是道教請神的咒語。那時我大學畢業時不知道怎麼辦,我媽媽就帶我去拜拜,我聽到那個聲音,很感動,就請那個師傅去錄音室錄音,拿來編舞。我想要說,好像人都被命運控制著,舞者會和那個線發生一些關係,化妝的效果也是像乩童一樣。」

 布拉說,這個作品很好看,也很恐怖,舞者就像是乩童被附身一樣。事實上,那個舞者好像真的有那種體質,鄭宗龍還記得,有一次他跳完下台就昏倒了,送到醫院一直叫不醒,檢查卻沒有任何問題。「我回家拿那個音樂來放給他聽,他才醒過來,但完全不記得發生過些甚麼事情。」

建房子的人

 現在的鄭宗龍,是炙手可熱的新生代編舞家之一,他對舞蹈仍有疑問,但在舞作編造與拆解的過程中,他更像是在與自己不斷周旋,繼而尋找出口。這次來港演出的《牆》,舞者不斷用隊形搭建起牆,又從中突破或者逃逸,似乎就是他的心情表述。「編《牆》時,我很焦慮地想知道我想要做甚麼,後來我想,那我就把我現在那種不知道要怎麼辦的感覺傳達出來,就像『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和所有人離得遠遠的,不要和別人有接觸,其實我是把自己躲在牆裡面。」

 布拉說,鄭宗龍的舞作總是很大氣,這是為什麼許多人喜歡的原因。我想起幾年前曾看過鄭宗龍的另一個舞作《記憶》,與《牆》一樣,他似乎喜歡在舞台上用不同的隊形堆砌出某種結構的形狀。切合著音樂的變化,舞者不斷聚散,但又隱隱保持著某種隊形,看得久了,你心裡的某種東西會受到呼喚般湧動起來,有種莫名的觸動。

 「一個杯子,一個建築物,一個盤子,都有一個組合的方式,各種元素組合起來都是這種樣貌。」鄭宗龍說,「像是《記憶》或《牆》,我都在學習製造出一個東西來。當然製作完可以丟一個情緒在裡面,有比較感性的部分,但是我總體來說還在學習怎麼把一個東西做出來。很像鬼片,哪裡嚇你一下,其實都是安排好的,我其實還處在這個建造的過程。我自己認為唯有先把這些技法、比較匠氣的東西先學會了,也許在這個基礎上才可以開始剪裁它,再自由掉。」

 鄭宗龍說,跳舞的辛苦是因為自己不喜歡被要求,在編舞中,似乎可以找回那種自由。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圖:進念.二十面體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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